
【西风在人间】 牛娃(征文散文)
假日,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忽然感到无聊起来。看了一会儿电视,翻了几个频道,大多是重播一些跨年演唱会,年轻人们在里面摇滚着、蹦跳着、嘻笑着……心底却是莫名地懊恼;看书吧,可翻看了几本,怎么也读不进去。就这样,一会儿书房,一会儿客厅,一会儿阳台……无所适从。拿出手机,想找个人说话,看着一串串大名,突然害怕起来,这么多年,是不是白混了,这一大堆名字,到要说话的时候,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正仓皇失措间,窗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细嫩的歌声,动听的童声一下把我带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岁月画面中来。
谷雨时节,气候转暖,一场春雨过后,野外的梯田一片水汪汪的,每丘田的出水口都在不停地往下一丘田排水,哗哗的水声和着蛙鸣,响成一片。田里的稀泥,到处是泥鳅。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眨着黑中泛青的大眼睛在对我嚷嚷:大哥哥,咱们去捉泥鳅吧,我可天天都等着你,小牛的哥哥都带他捉泥鳅哩。语气中有请求更兼有埋怨。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玩伴来,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叫牛娃的玩伴。牛娃是我的邻居,个子比我高一点,长得精瘦精瘦的,脸也黑黝黝的,常常一蓬乱发,整个脑壳猛一看就像个“滚坡秧”一般。也许是家里困难的原因,牛娃从小很少和人讲话,一见到生人,马上就会脸红到耳根。但他和我却有讲不完的话,只是声音一直细细的,像个小姑娘。在我记忆里,牛娃对于捉鱼抓蟹、捣鸟跟蜂、农活农事都懂得很多,估计也是他几年来瘫痪在床的爸爸教的吧。
那时候,我经常和牛娃一起玩。早晨上学前,我们都得先到后山坡上砍一担柴回来。我个子虽然比他小点,但手脚却比他麻利,经常是我砍得一担了,他才得一半多点,于是我就先到处转或采花或捣鸟,到处疯跑着等他,等牛娃砍够了,他还要帮我捆柴。我砍柴快,但捆柴不行,有几次看到我捆的柴走到半路东一根西一根,羊子屙屎似地掉落时,他跟在后面哧哧地笑。当看到我火冒三丈地骂柴时,他才止住笑,红着脸,一根一根地帮我捡起,重新捆紧。牛娃捆柴不仅紧扎美观,挑起来也不拉人,感觉很舒坦,一点不累。捆好柴后,太阳早爬得老高,估计早课的钟声也快响了,我们才挑起柴往家飞跑。有时我砍的柴多了,他的不够,我又选出一些弯弯扭扭的给他,即便如此,我的担子还是比较重的,看到我步履蹒跚地走着,他从不说一句怨言,总是先把他的柴担送了一程后又跑回来接我,常常是要跑两三趟我们才到家。
在山上砍柴时,牛娃常常对我说,我们要多找点干死的老松树。我问为什么。牛娃故卖关子地对我说,以后会有用的。每当此时,我总会骂他怎么像个娘们似的,总是要婆婆妈妈扭扭捏捏藏着掖着,一点不像个男子汉。对我夹枪带棒的语气,牛娃一点也不生气,总是红着个脸,讪讪地笑着。小时候,山上树子多,松树更多,几乎漫山遍野都有,干死老死的也不少,我们常常是一大担一大担地挑回家。放学回家,牛娃就叫我和他把老松树锯成小段,然后破开,随着散发出一阵阵浓浓的香味,里面一层红红的松油,像猪的后腿肉一般。我说,好香,我想吃肉了。当时很少有肉吃,除了过年那餐,再就是家里上缴牲猪养殖任务时肉食店分的那一两斤肉,别的时间那怕有肉票都无处买。听到我很响地吞着口水,牛娃笑了,很腼腆:等把这些柴晒干,我们捉泥鳅去。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说,那我们明天就去可好?牛娃摇了摇头,说,捉泥鳅要等到谷雨时节,并且先一个天气闷热将要下雨的晚上,那个时候田里的泥鳅黄鳝才钻出泥巴来透气,那时才是最好时机。
此后,我天天盼着谷雨的到来,盼着谷雨时节的某一个闷热的夜晚,几乎做梦都想。
接下来的时间里,牛娃又教我做一些捉泥鳅必需的工具。我们先找来一根手指般大小的铁条,再找来一些铁丝,然后把铁丝扎成一个灯笼似的网兜,牛娃说,这个叫火球,先要把火球固定在铁条的另一端上,要用时,在里面点燃晒干的老松树干(根),就能照亮了。然后还准备了断锯片,在锯片的一头缠上破布以免伤了手,牛娃说,这锯片主要是用来砍泥鳅的,田里的泥鳅很机灵,一听水响,倏地一下,就钻泥里面去了。另一种工具牛娃叫它竹夹子,是用三片两尺等长的竹片钉做成的,其中两片合在一起,两头绑紧,另一片夹在那两片之间,中间用一根铁钉固定,像一把大剪刀一样,只是刀口处正对着的,我们用刀开了两排小齿。牛娃说,竹夹子主要是用来夹黄鳝的,黄鳝较长,动作又慢,用夹子夹不会断,要不砍断弄死了就不好吃,更不能卖了。卖!自己吃还没得,我才不卖呢。听牛娃说到卖,我急了。牛娃笑着说,黄鳝可贵了,活的能卖个好价钱。好价钱也不卖,要不捉回来后,我们分,你喜欢卖就卖吧,我可不卖。牛娃只是笑着,脸有点红。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晚上,空气像凝固了的一样,一丝风儿也没有。大人们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着从四五里野外挑回来的山泉水,一边不停地摇着蒲扇子或衣服角角,一边还在涔涔地冒着汗。牛娃对我说,准备好竹篓篓,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了。我早等着这一天了,当下顾不上仍在汗流浃背,挎起竹篓带上锯刀和竹夹,牛娃背着柴火,提着火球,两人一溜烟似地往田野里飘去。
山里晚上的野外,稍稍有一丝微风,天际中,朦朦胧胧地闪着一两颗星光,旷野下早已是蛙声一片,流萤到处飞荡。
“怕么?”走到田边,牛娃忽然问我,声音很软。“怕什么?我不怕,你呢?”看到野外四处黑压压,偶尔花了眼觉得远处的小灌木丛里有人影在晃,想起平时大人们讲的鬼狐故事,心里头像有个小兔子般地,突突在跳,但我不想让牛娃笑我,说我是胆小鬼。“鬼是最怕火的,只要我们把火烧大了,什么东西都怕我们。如果你还怕的话,我让你拿火球吧,只是拿久了,会曛一脸油烟,到时你会黑的像我。”好你个牛娃,开涮我来了,我心里暗骂道,却不说出。
我们脱下鞋子甩在牛娃的背篓里,他一手拿火球,一手拿着锯刀和竹夹,在前开路;我挎着竹篓,一边负责加柴火,在一边紧紧跟着。火球燃起来了,火光照亮了我们周边一两丈方圆,燃尽的柴火从火球小孔掉落到水面,发出哧哧的响,有点像牛娃的笑。就这样,牛娃看到泥鳅就砍,看到黄鳝就夹,从无失手。我除了加柴外,也时不时地给牛娃指指点点,间或也捡拾一些田螺和蚌壳,一时也忘了怕。偶尔也会看到一两条水蛇,我惊叫着,因为我最怕蛇。牛娃哧哧地笑着说,不要怕,那是泥蛇,没有毒的。看到他精瘦的脸上一脸的烟曛火燎,只看到一排白白的牙齿,俨然从灶里面钻出来一样,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牛娃也放声地笑了起来,此一时刻,才有点像个男人,我估计,这正是牛娃最开心的时候。
牛娃是个独子,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牛娃的父母为人勤劳善良,和气低调,寨上邻里没有一个人说他们坏话。牛娃的父亲病倒之前很乐于助人,自己家里再忙,只要有人叫他帮忙,他都会去。谁想到,大水尽淹独木桥,在一次寨上修学校时,他父亲一个人抬了一根中柱,下坡时滑了一跤,摔伤了腰,本来好好静养几个月应该可以好的,可又在一次做农活时,再次摔伤,一病不起。还好,牛娃的母亲个头大身体也算好,要不牛娃根本不要想上学。都说家贫出孝子,这话应在牛娃身上了,虽然才十一二岁,可一放学就帮家里做事,从不烦过哭过,冥冥中就像他早已读懂了这一切本就该降落在他身上,而他必须去面对去担当的一样。我想,牛娃之所以是这样内刚外柔,肯定也是家里的情况造成的。
想着想着,我替牛娃难过起来,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光中火球的晃动下,像那么的弱不禁风,却以是那么地坚韧和顽强。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牛娃说泥鳅黄鳝捉活的才好卖。
那天晚上,我们烧完一背篓柴火,直到凌晨一点多钟才回到家,估计泥鳅黄鳝田螺蚌壳加起来也不会少于十斤。牛娃对我说:“你先抬回去吧,放在盆子里,加点水,记住用一个锅盖盖好,明天早上我俩再分吧。”
第二天,牛娃直接把我从被窝里叫醒。分泥鳅的时候,他把活的死的田螺蚌壳平等分成两大盆,“分好了,你先选吧。”他笑着说。“还是你选吧,要不你多拿点活的,死的分给我。”我本想让他好卖点钱,至于我,只要得吃就阿弥陀佛啦。“那怎么行,我不是那种人。”他有点激动,脸也红了起来,但声音还是柔柔的,像个小姑娘。我感觉到,我的话可能刺激了他的自尊。于是,我马上说:“好,就依你。”随后我选了一盆,并抓几根活动着的大黄鳝丢到他盆里,他正要送回,我忙用手挡住:“这几根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意思,你再推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看他我坚持,他一脸的感激,脸又一次红了起来。我知道,牛娃很在乎我这个朋友,他何不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朋友呢?
牛娃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也到了外地去读书,从此我们就没有再见。听寨子人讲,后来有一次他为了给他父亲挣医药费,接连几天去捉泥鳅。有一次在回来路上被毒蛇咬伤,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可是,再怎么挣,也挣不回他父亲的生命,最后还是丢下牛娃孤儿寡母走了。牛娃的母亲经人再三说合,也是为了想让牛娃再能上学,答应再嫁,听说是嫁到一个叫“所里”的地方,也不知过得可好?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窗外女孩的歌声依旧,我的心却飘无定所。“所里”,在哪里呀?牛娃,我的好伙伴、好兄弟。转眼又近谷雨时节了,“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