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迷雾重重(小说)
是她,就是思华,错不了。老板十分肯定地说。
哦——你晓得她现在在哪儿吗?老池吃了一惊,仍装作镇静地问。
不晓得。三十多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一二岁,就没见过。听说逃跑了,一直没回来过。她呀,蛮可怜的。老板娘抢着说,直摇头。
她咋可怜了?老池张大嘴巴问。
她一岁时没了娘伢(伢:方言,父亲),就抱给了老洪家。老板娘边说边谨慎地望外瞅了瞅,怕来人听见。接着压低声音说,老洪家太穷,老婆驼背,儿子是个哈巴(傻子)。老洪想把思华带大了做儿媳妇,可思华那妹子长得水灵,像一朵花,人见人爱。许多小伙子做梦都想讨她做老婆,思华性子野,眼光高,根本看不上那哈巴哥,老洪也管不住她。
老板娘越说越有兴致,喝了一口水,用粗大的手抹了抹嘴说,后来偷偷与邻村一个小伙好上了,可时间一长,哪有不透风的墙,让她家爸老洪晓得了。老洪把她打得个半死,关在屋里不准出门。不知咋的,后来她竟然跑了,一直没回来。我想,肯定是她做了见不人的事,不敢回来。哎,不过,是死是活也难说。
别瞎讲。老板斥责老板娘。停顿一会说:老洪家背时倒运,大前年老洪耕田时,突然栽倒在田里,死球了。丢下一个老婆子和哈巴崽,一个驼子,一个哈子(傻子),咋过?
老池心里十分沉重地说,她家在哪地方?
在那儿。老板娘指着对面街尾说,从倒数第二座房子旁边进去,后面那座木架子屋就是。
老池买了两罐奶粉和四包糖果,提了一大袋,去老洪家登门拜访。来到木屋,那哈巴哥坐在门槛上,冲老池傻笑。老池也回以微笑。
婶,在家吗?老池站在门口,冲屋里大声说。哈巴哥嘴边流着口水说,你哪……哪个?嘿嘿。
哪个?很久屋内才传来声音,那驼背老妇人从里屋走到门口,缓缓扭过头,再慢慢抬眼,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打量老池,良久才说,你找哪个?
我找思华,我是她初中的同学。老池大声说,怕老人听不见。老池这才看清老人,老人一脸褶子,像裹着一块灰黑的旧布。眼眶深陷,眼神空洞,嘴唇干瘪,蠕动着,欲言又止。老池心猛地一沉。
老人踌躇了一会,幽幽地说:她不在,好多年没回来了。
老池知道老人说谎,但没说破她,心想,老人一定有难言之隐。
思华,她在。嘿嘿,她刚走,嘿嘿。哈巴哥傻笑着说。
不要乱讲,她不在。看我不打死你。老人扬起手作打人的样子。
我不,我要思华,我要思华。呜呜,呜呜。哈巴哥哭起来,坐在地上,两腿乱蹬。
哦。哦。不打你,不打你。老人一边用手抚摸他的后背,一边哄他,像哄小孩一样。
老池眼涩,心口堵得慌,放下奶粉和糖果,匆匆走了。
五
老伴的过去似乎渐渐明朗起来。
老伴原来不叫斯巧,而叫思华,还有一个相好。斯巧在簸箕坳,思华却在沿河村,两人相隔这么远,风牛马不相及,咋就扯在一起呢?何况老伴从未提及此事,甚至讳莫如深。老池深感蹊跷,如迷雾缭绕,仍然看不清,猜不透。
斯巧?思华?老池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两个名字,像得了魔症似的。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马鞍岭那个老人的话,说斯巧有个妹妹,叫华华,难道就是思华?自己明明同姐姐谈恋爱,结婚的莫非是妹妹?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老池又想起一件蹊跷事来。就是斯巧腋窝下那个小黑痣,两人亲热时,老池喜欢摸斯巧的腋窝,轻轻地捏住小黑痣,若有若无地揉搓。斯巧怕挠,一挠就咯咯笑。老池喜欢听斯巧笑,斯巧笑起来很迷人,就会引起他的冲动。可后来那黑痣凭空消失了。问她,她愣了一下,说,让人拔了。拔了总会有疤痕吧,可一点疤痕都没有。不仅痣没了,还不怕挠痒痒。再说,一个温柔,一个泼辣,前后性格迥异,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似乎也佐证了自己的想法。
莫非池飞是老伴和他相好的孩子?对了,肯定是他俩的。他娘的,瞒了我这么多年。老池胸口像压了一块重铁,喘不过气,心里好像有人不停地用针扎似的,疼痛难忍。
回到家,老伴不在,转身往医院。一进病房,老伴就数落老池:死哪儿去了,就这么服侍儿子?
我死了,你当然高兴。你偷偷摸摸干嘛去了,啊?老池本就有火,一听老伴责备他,如同火上浇油,怒不可竭。
老伴心里咯噔一下,惊讶地看着老池,上下审视一番,见老池脸色不对,赶紧住嘴。老池见老伴面容憔悴,见儿子还躺在病床上,没个起色,忽地心软了,不再吭声,何况在病房里,吵起来让人笑话。
瞅准机会,老池实在憋不住,要老伴吐露真言,拨云见日。
在家里,老伴要去医院,被老池按在沙发上,嗔怪道:干嘛呢?这几天老伴觉得老池不太对劲,心里忐忑。
老池两手轻轻按住老伴的双肩,仔仔细细打量个遍,看得老伴心里发毛。而后瞪着眼说:要瞒到什么时候,才告诉真相?
什么真相假象?我听不明白。老伴心里像打鼓,心想,坏了,死老头肯定知道什么,但表面强装镇定。
你不叫斯巧,你叫思华。还要我往下说吗?老池严肃地说。我还是希望你一股脑儿把事情全倒出来,过去的事我不去追究,但我要知道真相,别把我当傻子。
事到临头,反而出奇地冷静,管不了那么多,豁出去了。老伴心想,到了该让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往事虽不堪回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被时间修复得差不多了。于是,缓缓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不是斯巧,我是思华,斯巧是我姐。我们是孪生姐妹,外人分不清我俩谁是谁。在我们一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走了。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哪经得起如此打击,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孤儿,在一个堂婶安排下,把我们抱养给了别人。我去了沿河村老洪家,在我二十岁时,我才知道姐在簸箕坳。
一开始,姐比我命好,遇到了你,并深深爱上了你。而我却命苦,养父要把嫁给傻子哥,我死活不同意,拼命反抗。那时我已经与邻村的一个小伙好上了。老伴说到这儿,瞟了老池一眼,怕老池吃醋,内心涌起丝丝激动,毕竟是自己的初恋。
不知咋的,父亲知道我俩相好的事,狠狠打了我一顿,把我关在房里。一天夜里,趁父亲外出,我骗母亲打开了房门,跑了。我去找那小伙,他却躲着不见我,他父母还冷嘲热讽地说,要我不要再去找他,他家不欢迎。我没地方去,伤心和害怕之余,连夜向姐家走去。
我跌跌撞撞走到城里,天亮前又出了城。我不敢坐班车,躲在路边,后来爬上一辆手扶拖拉机,车不去簸箕坳,中途下车。这样上车,下车,来来回回,换了三次,到清潭镇天已黑了。
姐家我去过一次,借着月光向姐家走去。可我晚上辨不清方向,迷路了,鬼使神差地来到河边。突然,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吓了我一跳,以为碰到鬼了。仔细一瞧,月光下,河边站着一个人,不是鬼。我试着靠近去,天啦,竟然是姐。姐衣服不整,头发凌乱,面无表情。我抱住姐痛哭。
哭够了,我问姐咋啦,咋成了这幅模样?姐一个劲地哭泣,不肯说。经不住我再三追问,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她被强暴了。
妈的,是哪个畜生?老池惊愕地问,站起来,握紧拳头,义愤填膺。
思华留泪说,姐始终没说是哪个人,只说她一辈子会记住他。我俩又抱头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姐说你是个好男人,她对不住你,没脸活下去。姐要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等我养父想通了再回去。我说,姐走了,那我怎么办?姐叹气,泪流不止。
我怕姐想不开,一直盯得死死的。姐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人,我可不想失去她。我俩就一直在河边坐着,到了后半夜,我实在太困,倒在姐的怀里睡着了。可当我醒来时,天已麻麻亮,却不见了姐,不远处的河边,有姐的一双鞋子。那儿水急,打着漩,姐肯定从那儿跳河了。
啊!真跳了!老池嘴张着,一脸惊讶,接着陷入痛苦之中。
思华继续说,我沿河边寻找,大喊,希望奇迹发生,可无论我怎么喊,没有回应,只有湍急的水流声,在呜咽。伤心彷徨之余,我不得不去了姐家,可一到姐家,就被姐的养母训了一顿,说我瞎跑个鬼,接亲的人都快进村里,要我赶紧梳妆打扮。
他们把我当成姐了,我想解释,可他们不让我开口,一阵手忙脚乱后,把我推出房门。你就我把“抢”走了。
难怪新婚一个月,你不让我与你同床,原来如此。当时我还纳闷,还以为你在考验我。老池恍然大悟,而后又支支吾吾说,那……那儿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老伴一脸疑惑地问。
老池见老伴还装糊涂,不高兴地说:儿子不是咱们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哦,你怀疑我在外面偷人,给你生的野孩子?老伴说完腾地站起来,指着老池气愤地说,你怀疑我对你不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对你死心塌地这么多年,却得来这么个结果。我……我同你没完。接着扑上捶打老池。
六
我没说你偷人,孩子不是我的,我就不能问问?老池边躲闪边大声解释。
这时,老池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女儿哭道:爸,你们快来呀,哥不行啦,大夫正在抢救。
我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老池一挂电话,和思华急急忙忙往医院赶。一进医院8楼走廊,就听见慧敏的哭声,大夫正推着池飞从手术室出来,病床用白布盖着。思华冲上去,抓住大夫的手臂摇晃着问,我儿咋啦?
大夫平静地说,人已经走了。我们尽力了。
飞飞。飞飞。你看看妈妈,我是妈妈。思华掀开白布,趴在池飞身上,哭喊着。老池站在思华身旁,痴痴地看着池飞,泪雨滂沱。
儿呀!姆妈来晚了。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发疯似的扑在池飞身上恸哭,双手拍打着病床,非常悲戚。
大家非常惊愕,思华也停止哭泣,盯着那女人,满腹狐疑地问,你谁呀?那是我儿子,你哭个球你。
那女人没搭理,自顾自地嚎啕,且哭得更伤心。
慧敏上前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大声说,阿姨,别哭了,你搞错了,这不是你儿子。
那女人这才慢慢抬起头,瞅了大家一眼,慌忙垂下头,目光躲闪,呆滞。
你是?思华盯着那女人,惊讶地问。
思华,我是姐。那女人说完,泪流满面。姐,真的是你。思华绕过病床,姐妹俩抱在一起,姐,思华,儿子没了……呜咽个没完。
老池又悲又喜,注视着从天而降的斯巧,眼模糊了。斯巧脸上满是污垢,上衣肥大,衣服单薄,整个人瘦得像根麻杆,活脱脱的一个要饭的。看了直让人心酸,泪从老池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过了一会,老池悲伤地说:斯巧,老伴别哭了,先管管儿子的事吧。老池要大夫开具了死亡证明,证明池飞非正常死亡:池飞因脑部遭受重创,导致颅内受伤淤血,胸腔多处受伤,医治无效而亡。池飞的尸体被送往殡仪馆存放,等法院判决后再料理后事。
老年失子,老池、思华和斯巧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再次催促法院尽快做出处理,将凶手缉拿归案,绳之以法,还受害者及亲人公道。
悲伤之余,思华带姐去街上理了发,买了两套衣服,一套秋装,一套冬装。把斯巧打扮一番,斯巧这才像个正常人。思华隐隐担忧,姐有时胡言乱语,头脑不太清醒。因此,一直压抑心中的好奇,只能趁斯巧正常且心情高兴时,旁敲侧击地要她说说先前的事情。
斯巧抵不住妹妹祈求的眼神,伤心地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天晚上,斯巧趁思华熟睡之时,悄悄站起来,来到不远处的河边,脱下鞋子,纵身跳进水流湍急的河里,扑腾了几下,一会就没了知觉。当她醒来时,她已躺在一只小木船上,被一个打鱼的老人给救了。
斯巧想不开,寻死觅活,老夫妇俩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不让两位老人失望,苟且活下来。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加之想找到凶手,就打消了死的念头。她心里只有老池,容不下别的男人,可自己被玷污了,已无心再嫁,死心塌地照顾两位老人,直至他们离世。
你把池飞当儿子,是怎么回事?思华疑惑地问。
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后,没有父亲,村里风言风语,让我抬不起头,没脸做人。于是,决定送人,可自己怎么也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怎样,孩子无辜的。犹豫好些天,那天,趁天亮人少,我狠心把他放在路旁,躲起来,远远地守着。那儿早上路过的人多,大多数人瞅一眼,摇摇头就走了,有的看都没看,径直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孩子还在那儿,没人要。突然,孩子哇哇哭起来,哭得很凶,哭声撕扯着我的心。这时,有只流浪狗向他走来,我疯了似的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孩子。
斯巧边说边抹泪,继续说:又过了几天,孩子病了,发烧,我把他抱到医院看医生,输了液后才好些。在医院走廊上,我无意中看到你,你裹着头巾,正火急火燎地到处找孩子。这倒提醒了我,于是,我趁没人的时候,把我的孩子放在走廊上的椅子上,躲在厕所里窥视。你看到孩子后,见四下无人,抱着孩子就走了。我在厕所里哭了好久,心里空落落的。是你抱走了孩子,其实,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