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在人间】喜鹊(小说)
琉璃河变了,变得快不像河了。古老的大石桥已禁止通行,成了被保护的文物,桥下原本清清的河水十几年前就开始变小发绿,到了现在只剩一片缓慢流动的混水,再也见不到早年草绿树茂渔船飘荡的美景了。尽管如此,也没有挡住人们发展的脚步,两岸施工的楼房照样已经完工,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过河不远处就是县城新区,带电梯的洋楼一座挨着一座,随着房价的不断提升,那里的房子很抢手。除了城里人买新房,富裕的农民也有不少人进城买房,手里有了钱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比当年大款们买大哥大还时髦,尽管他们在村子里都有不错的故居。金福就在那里一下买了一大一小两套住房,同在一层,两门相对,如果没有隔墙,那就是一家了。其实两家就是一家,小户是给老娘住的。
金老太太今天起得特别早,洗了脸,轻轻推开儿媳妇容秀的房门,见容秀还沉沉地睡着,就又退出来。她来到厨房,在不锈钢的小锅里添上水放到电磁炉上,开始做早餐。
金色的小米粥冒出阵阵香气,金老太太一边搅着锅,一边看着电烤箱里的包子。这是儿媳妇容秀最爱吃的,每天早晨都是这样,换别的,容秀就不吃了。
今天是孙女结婚的日子,金老太太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孙女二十五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担心的是以后只有自己这个老太婆陪伴着这个半瘫的儿媳妇了,自己八十岁了,还能陪伴她几年?孙女是媳妇的开心果,有孙女在家,每天到床前和妈妈聊上几句,容秀就安安静静,要是一天不见孙女,她就会发脾气,歪着嘴呜呜呀呀乱喊,摸到什么摔什么,让人看着揪心。
三十年前的容秀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刚进门时,她的美貌就惊艳了全村。修长的身材不胖不瘦,鸭蛋脸上两颗忽闪闪的大眼睛,人见人爱,特别是她说话时那声音跟银铃似得,全村也找不出第二个。引得男人们看了回家就生气,再看自己的老婆全都成糟糠了。要说容秀嫁到金家也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那时金家已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两个儿子初中都没上就开始学木匠,老大金福到了十六岁就出师自己干,加上老二金禄的帮衬,兄弟俩走乡串户,包工盖房打家具,那钱挣得哗哗的,谁看了不眼热。短短几年,金家就盖起了两座新宅院。老大到了结婚年龄,介绍对象的婶子大娘挤破了门,可金福就是不动心,老娘再三追问,金福才说出在西边山里有了相好的。
这个相好的就是容秀,小名叫喜鹊的姑娘。容秀的家离金家其实不算远,相距十八里,中间隔着琉璃河。那一年,金福带着弟弟过河到西边山里给容秀家打家具,一干就是十几天,因为容秀的哥哥要娶媳妇了。十几天里容秀看金福不但手艺好,而且人长得帅气,还能吃苦,就产生了好感,不由得交谈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二人产生了感情,但都没有说破,只是在心中窝着。
金福说他最爱喝容秀熬的小米粥,容秀就每天早晨早早起来熬小米粥。看着金福吃得香香的样子,容秀就在一旁偷偷地笑。
老娘四十多岁守寡,男人得痨病死了,死时留下两个孩子,一个瞎眼奶奶。过了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了,当然想早点抱上孙子,就催着金福赶紧把婚事定了。金福带着礼物跑了两趟,真就把事说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婚后金福干的更欢了,赶上好政策,金福又到县上参加了建筑施工培训,回来拉起了建筑队,成了乡里的名人。建筑队的活越干越大,可以包盖楼房了,兄弟俩各买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这样不管施工工地离家几十公里远,当晚也能回家。容秀在家照顾着瞎眼奶奶,也不用下地干农活,家里又有钱,自然穿的漂漂亮亮,在同村人的眼中简直过的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荣秀自己也觉得掉在福窝里了,像只喜鹊似得的,整日沉浸在甜蜜的快乐中。老娘看在眼里自然也是高兴,趁着身体硬朗尽量多干些里里外外的活,婆媳俩相处的跟亲闺女似的。
幸福的日子过了十多年,除了瞎眼老奶奶去世,家里都是喜事。十几年里,老二金禄也成家了,兄弟俩早把摩托车换成了小汽车,建筑队变成了县级施工队,金福是老板,金禄是总监,活一忙起来就多日不着家了。容秀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当小女儿三岁时,村里人疯传说金福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了,老娘不信,说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虽说不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也是在穷日子里磨练出来的,哪能说变就变。但容秀受不了了,她开始注意金福的变化,四处打探传闻的来源,她发现传闻是真的。
确切地说,消息是从金禄那里听到的。金禄和哥哥吵架,非要自己单干,向哥哥要钱,说自己要开办木器加工厂。哥哥不给,金禄指着金福的鼻子说:“再不分开,你那钱就都填给那个骚娘们了,又是车,又是房,每月零花就五千,你想把家里败光吗?”由于声音大,被容秀听个正着,容秀当时就晕倒了。
容秀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离婚吧,我成全你。”金老太拿起擀面杖,逼着金福给容秀跪下。金福自己扇脸,说知道错了,全是为了施工合同,陪着客户喝酒跳舞,认识了这个女人,以后一定断了关系,再不来往了。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容秀泪流满面。她忍着内心的绞痛原谅了他。
几年过后,金福就旧病复发,和那个女人恢复了关系。当容秀再次指责他时,金福只撂下一句话:“现在哪个干事的男人不是这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少你吃,不少你喝,钱你随便花,还想怎么样。”说完,摔门走了。
容秀绝望了,她去跳井,被人们拦下,她割腕自杀,又被医院救活。小女儿哭喊着我要妈妈!容秀心如刀绞,她抱着女儿不吃不喝,眼睛直直的一句话不说,吓坏了金老太太。
村里的长辈们齐聚在金家,容秀的娘家人也来了,弟弟金禄狠狠地瞪着哥哥。金福知道犯了众怒,跪下发誓,如果再犯,天打五雷轰。然而,晚了,容秀从此不再说话,每天喝酒,医院确诊,容秀得了精神分裂症。
容秀变得痴痴呆呆,两个孩子也失去了往日的欢歌笑语,金老太太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整日长吁短叹。金福后悔莫及,每日回来把小车停在门口,往屋里一钻谁也不见。他知道背后有多少手指头在戳点着自己,脊梁骨老觉得酸酸的。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他的后悔而有所转机,更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夜里容秀起来解手,摔倒在门口昏迷不醒,急送医院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变成了偏瘫。金家的事成了满村的话题,有的说金福太不是东西,男人有钱就变坏。有的说容秀太要强,这么好的日子,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活着不就是为了吃喝吗?
村里住不下去了,金福在县城买下两套商品房。一套大的自己住,一套小的老娘住,两套房对门,方便老娘照顾容秀和两个孩子。十八年了,容秀从床上到轮椅,从轮椅到床上,虽然体重从一百一十斤发胖到一百六十斤,但人还是活着。天气好的时候,金老太太就会在孩子们的帮助下推着轮椅顺着电梯下来,带容秀到小区的绿化带转转,容秀麻木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用那只会动的手握着闺女的手,不肯撒开。孙子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回来的少了,只有孙女在本地工作,每天陪着金老太太照顾妈妈,算是给老太太的一点慰藉。孙女给妈妈洗脸,给妈妈梳头,给妈妈讲外面发生的事,容秀安安静静地听,嘴角抖动着流下长长的口水,孙女赶忙给妈妈擦干净。金福还是每天忙着挣钱,就是在家陪荣秀坐一会,也想不起一句该说的话。开始的那一点愧意,被时光越抹越少了。
孙女的婚期拖了两年,已经二十五了,不能再拖了,今天就是孙女结婚的日子。为了不让容秀受到刺激,两家说好,接亲时不放鞭炮,金福和送亲的人到小区门口上汽车,不要让容秀知道。头一天晚上,老太太就把荣秀接到自己的屋里,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出现尴尬的局面,要是容秀闹腾起来,呜呜呀呀一叫,孙女走不了,那可太失金家的面子了。
天亮了,金老太太扶起容秀,给她换上新衣服,这是孙女给妈妈买的,说是结婚那天一定给妈妈换上。孙女要提前到婚礼摄影化妆,没时间再见妈妈了。金老太太给容秀洗了脸,用小勺一口一口把香喷喷的小米粥喂给容秀吃。金老太太发现今天的容秀特别听话,乖乖的像个孩子,每吃一口,就用大眼睛温柔地看婆婆一眼,吃完了,竟罕见的在眼角慢慢浸出一滴眼泪。
过了九点,听到对面屋里的人都走了,金老太太把容秀用轮椅推到金福的屋里,在客厅电视机的前面,拿出不知播放了多少遍的光碟。当电视屏幕上出现“当家的女人”字幕时,容秀的头抬了起来,又像往常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口水慢慢流了下来。这是孙女几年前买回来的一套光碟,她好像知道妈妈的心思,每天都是这样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容秀看着看着就会睡着了,几年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过来了。忽然,容秀用那只会动的手拉住婆婆的胳膊,嘴角动了动,好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来。金老太太双手捧住荣秀的脸轻声说:“乖,娘把屋子收拾收拾就来陪你。”金老太太回自己的屋里忙活去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
中午时分,金老太太做好了午饭,打开对面屋子的房门,见荣秀在客厅的轮椅上闭着眼睡着了。她轻轻叫了两声,容秀没有反应,推了推,还是不动。金老太拉起了容秀那只会动的胳膊,发现胳膊软软的,摸摸容秀的脸,是凉的。十八年来最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了。容秀走了,是在女儿结婚的那天走的,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