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靠在躺椅上，罗大海随意地架起双脚，顺手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百无聊赖地吸了一口，在袅袅升腾起的烟雾中，向窗外望去。北方的深秋，天黑的越来越早。罗大海看看腕上的劳力士表，还不到四点，可太阳已经跃跃欲试地要落山了。
　　 这是一个25楼的落地阳台，视野极佳，在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背后，能够清楚地看到太阳缓缓西沉的整个过程。随着太阳与地平线的距离越来越近，太阳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想必，书上说的“残阳如血”，就是这一刻的景象吧，好像真的有那种所谓的“绝望与苍凉的美”。
　　 无意识的弹了弹烟灰，罗大海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明明一个大老粗，初中毕业就去当了兵，部队里摸爬滚打十多年，转业以后也是从事着黑脸的管教工作，什么时候居然学得这样酸了？
　　 难道这就是铁汉柔情？等等，对，铁汉柔情，是这个词。“我也不能光做铁汉呀，为了我的傻丫头，我也要学着有柔情的。”是的，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这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罗大海摇摇头，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怕是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吧？可是再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好像就是昨天一样，那个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人，好像就站在昨天的阳光下，对着他，调皮地叫着大叔。
　　 刚开始听海澜叫自己大叔，罗大海一脸不乐意，我有那么老吗？我只比你大八岁而已，再说，我长得这样年轻挺拔，哪里就像大叔了？对面的人听了，就抿着嘴偷偷地乐，用手机百度一条链接念给他听：在非正式的玩笑和网络的戏谑中，“大叔”一词用来指代较为成熟或者气质沉稳的男孩，除人称外，“大叔”也用来形容一些中年男子特有的如沉稳、淡定、洒脱、深沉的气魄和风度。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脸，“在我心里，除了陈道明王志文能被称之为大叔，再一个，就只有你了啊。”罗大海半信半疑，“真的？叫我大叔不是你嫌我老？”“当然是真的，如果是嫌你老，那我就该叫你大爷。”对面的人，一边没心没肺地笑，一边又认真地解释。“好吧，好吧，你说这样好就好，别人不知道，陈道明王志文我还是知道的，既然你喜欢这样叫，那就这样叫吧。”罗大海觉得自己在这个单纯的女人面前，完全没有了脾气。
　　 罗大海和叶海澜是在一个婚恋网站上认识的。当时，罗大海49岁，在部队当兵转业以后，分到了某监狱任管教，后来自己下海经商，也曾经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但这几年因为投资失败，大部分钱都赔进去了。第一任妻子20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一直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罗大海给她留了一套房子。由于这几年搞项目包工程常年在外，第二任妻子和别人有了婚外情，两年前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人也有一个女儿，刚刚上初中，因为女儿归了前妻，所以房子存款也都留给了女儿。如今的罗大海，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固定资产了，手里唯一有的十几万，也都垫付在工程款里了，要也要不回来，除了在外地项目处，平时回到沈城就寄居在姐姐家里。
　　 叶海澜41岁，前夫是一个特级厨师，在外地工作期间出轨，四年前两人离婚，儿子归叶海澜。叶海澜专科毕业，是一家私企的会计，离婚后，守着一套小两居，带着儿子过着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据后来叶海澜说，这四年期间，她从来没想过要再找，因为她本身是一个心思极其单纯的人，却又偏偏喜欢舞文弄字，每每喜欢用小说中的人物去衡量周边的男人，所以，就觉得在现实中，根本就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人。而这个婚恋网站，也是闺蜜起哄去给她注册的。
　　 说来也奇怪，这个婚介网站上那么多男人，有给她留言的，有约她出去吃饭的，有留联系方式的，可叶海澜一个都不动心，看过以后撇撇嘴就删掉，有时候也会和闺蜜嘻嘻哈哈对人家品评一番。可是当他看到罗大海的留言时，也可能是看到了罗大海的照片，一下子就动心了，一分钟没耽误就回复了留言。
　　 长年坚持锻炼的习惯，让49岁的罗大海看上去好像40刚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没有驼背，没有啤酒肚，没有秃顶，而十余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个成熟的男人身上还多了一种霸气，是的，叶海澜给罗大海的第一评价就是霸气，这让从小就一直是乖乖女的海澜觉得非常的新奇和有吸引力。
　　 当然，这些都是两个人熟悉了以后，罗大海听叶海澜说的。也许真的是缘分到了，对于叶海澜所说的每一句话，罗大海都相信。所以尽管两个人在前期QQ上的沟通中（海澜比较内向，不喜欢打电话，所以约好在QQ上联系），也出现了种种状况，但是，几个月后的一天，两个人还是带着满怀的期待顺利见面了。
　　 虽然已经时隔一年多了，但是罗大海还是能清晰地记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七月的沈城，热得很。罗大海驾驶着他那老款的别克，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从外地的项目处赶回沈城。车里空调又坏了，这一路，把他热得汗流浃背。到了约好的地点，罗大海把车停在树荫下，自己到街边食杂店买了一包烟，然后坐在人家门口，等着据说家住在附近的叶海澜。罗大海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两个人第一次约会没有约在饭店或者咖啡厅，而是约在了一个小街口，也可能当初只想着这里离叶海澜的家比较近的原因吧。
　　 通过网络联系也三个多月了，罗大海自认基本上已经了解了叶海澜的大致情况。这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小女人，听说自己没房没车没啥存款的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追着问罗大海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在部队炊事班待了三年做饭特别好吃或者罗大海会不会嫌她丑嫌她傻的话。真是个傻丫头，罗大海坐在食杂店门口的椅子上，一边乘凉，一边抽着烟望向街口的方向想着这句话。刚刚那个傻丫头在QQ上说要见面了心里紧张得不得了的话，自己还安慰她说，早晚都得见，紧张什么，可不知道为啥，这会儿自己却也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正想着，街口转角处走过来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薄荷绿色（这是后来听叶海澜说的，要不然罗大海就知道那叫绿）的及踝棉麻长裙，系着同色的腰带，修长且亭亭，一把湖水蓝色的遮阳伞下，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和一双弯弯的眉眼。罗大海站起身迎上去，还没等说话，对面的小女人已经先红了脸。
　　 叶海澜的皮肤很好，不是很白皙，但是很细腻，五官算不上漂亮，但是也算端正，很耐看吧，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手指修长细致，左手的中指上带着一枚小小的紫金戒指，细细的手腕，左腕戴一块简单样式的飞亚达手表，右腕戴着一圈红绳，除了拴着一个古朴的木头小葫芦，竟然还拴着三个绿豆般大小的铃铛，举手投足之间，便会有细细的叮铃声响起，真是一个孩子气的女人，罗大海心里暗暗笑道。
　　
　　 二
　　 蓦地，香烟燃到了尽头，烧到了指尖，罗大海一下子惊跳着回过神。都过去那么久的事儿了，自己为什么还会记得这样的清楚？甚至连她指间那枚紫金戒指，自己还依然可以清晰地想起，那是一款小小的四叶草样式，是了，叶海澜说四叶草代表的是幸运，可是，事到如今，仿佛小半生已过，还想这些干什么呢？真是闲的，罗大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窗外的夕阳，已经要接近地平线了，薄薄的暮色涌进来，屋子里不知不觉有些昏暗。
　　 罗大海起身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却看到那套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左一层右一层的沙发垫子，在灯下笨拙且刺眼地伸展着。自己曾经不止一次的就沙发垫子这个问题提出过抗议，罗大海就觉得，这么漂亮的真皮沙发，为什么要用这些廉价的布来蒙住呢？这样的话，不是失去了买真皮沙发的意义了么？可自己的每一次抗议，都如同石沉大海，时间长了，罗大海也就懒得再提了，爱咋咋地吧，又不是我买的。
　　 罗大海打开电视，拿着包裹着严严实实蕾丝外套的遥控器，摸索着拨了好几个台，也没看到有什么喜欢的节目，于是扔下遥控器，坐回到阳台的躺椅上，拉开旁边的落地台灯，又点燃了一根烟。
　　 “给你看看我的身份证，我属猴的，我叫罗大海。”那天的罗大海和叶海澜信步走进旁边的医药大学，坐在长椅上的罗大海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诚，主动把身份证递给了旁边的叶海澜。叶海澜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也把自己的身份证从随身带的小包包里拿了出来。“叶海澜？”“嗯，我爸爸当兵的时候，是一名海军，所以给我起名叫海澜，意思是大海上的波澜。”叶海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哎，那咱俩还真是有缘啊，你看，你叫海澜，我叫大海，都和海有关系，不过呢，你就是再能起波澜，也翻不出我大海的范围，是吧？”罗大海带着笑意的话音刚落，海澜就紧接着眉眼弯弯细声细气地接了一句：“我不翻。”
　　 罗大海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地拉过海澜的一只手，“你看啊，你的手这么小，再看我的手，这么大，正好能把你的手掌控在我的掌心里，你想翻，也是翻不出去的。”海澜红了脸，转过头没有做声。罗大海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海澜的掌心出了汗，有些滑腻腻的感觉，因为紧张，指尖还在微微地颤抖。“你很紧张吗？傻丫头？”罗大海为了让海澜放松，故意用他一直在网上的称呼招呼海澜。“嗯”，海澜不敢看他，低着头应了一声。“我说傻丫头，这有啥紧张的呀？虽然咱俩第一次见面，但是不是在网上已经聊了那么久了吗？我觉得已经很熟悉了呀？可你居然还这么紧张，害羞啦？哈哈，这个年纪了还害羞？看你的样子，如果不说，我都会觉得你好像今年不是41，而是14，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罗大海看着身旁如小鹿一般羞怯的海澜，开怀大笑。
　　 忘了那天是怎么和海澜道别的，后面的两个小时，都说了什么也都忘了，反正是过得非常快，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罗大海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几十年都没有那两个小时笑得多，笑得舒畅。分开后，罗大海一直都在回想，回想海澜的样子，回想她如孩子一样单纯可爱，也如少女一般浪漫明媚，就连梦里，都是一身绿色衣衫的海澜，浅笑盈盈，婉约摇曳。
　　 自从见了海澜，罗大海忽然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空了很久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填满了，吃饭，开车，工作，都变得有精神头了。通常是累了一整天或者是和甲方勾心斗角一整天，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再想想海澜，他就会觉得这是他一天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刻。49岁的罗大海，这个曾经走南闯北无惧无畏声称自己是浪子的男人，毫不怀疑地感觉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对这个叫叶海澜的小女人动心了。
　　 没事的时候他也会仔细掂量自己和海澜之间的事儿，会点燃一支烟静静想，想很多很多。如果按照自己原来的设想，海澜并不是他的良配。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的商人罗大海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海澜这一组合，不是很合适。从他初步了解的这些情况来看，他们两个，都不是很适合彼此。海澜是一个有才情的小女人，喜欢看书，喜欢写文章，也喜欢做梦，但经济条件很一般，所以她适合找一个文化素养高，有房有地能给她一份稳定生活的男人；而罗大海自己，马上50岁了，却什么都没有，空有一个会做生意的脑瓜，所以，罗大海早就知道，自己应该找一个经济条件好能够在生意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能和自己一起在商场上打拼的女人,海澜明显不是自己正确的选择,反过来自己也一样，明显不是海澜的良配。
　　 可是，他的海澜那么好，那么让他喜欢呀，仿佛只轻轻一想，就会让自称刀枪不入的硬汉罗大海不由自主得笑出声来。虽然因为罗大海的工作他们不得不“异地恋”，可是距离却没能影响他们两个的热恋。在网上，他们无时无刻都在联系，每天彼此问早安，晚上临睡前说晚安，问吃什么饭，问你那里下雨了吗，甚至在公交车上遇见了什么奇葩的人，晚上几点钟出去散步，今天的蚊子好多把腿咬了好几个大包，反正，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罗大海有时候会称呼海澜傻丫头，一大早就发语音，傻丫头我想你啦，有时候会说完一件事儿后认真地问，媳妇儿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海澜几乎不发语音，她说她不善于聊天，还是比较习惯用文字表达。于是，一字，一句，一行，一段，柔软的，煽情的，调皮的，各种风格的文字，时时跳跃在罗大海的QQ上。罗大海的两个前妻都不是喜欢读书的人，而他自己，更是一个线条粗粝的男人，平时行事也都是直来直去雷厉风行的作风，乍一见海澜这样柔软旖旎的性子和那些怎么看怎么觉得舒服的文字，就觉得心都要跟着化了一样。
　　
　　 三
　　 有一天晚上，七点了，罗大海在工地上忙乎了一天，回到住处抽空给海澜打了个QQ电话，刚说了几句，当他听说海澜的儿子去了奶奶家而海澜今晚一个人在家时，忽然就坐不住了。于是在电话里给海澜交待了一声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再联系，就一头钻进车里，风驰电掣地往沈城的方向开回来。罗大海一边开车，一边也奇怪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明早项目部还有一个重要的碰头会，自己一大早还得赶回来，明明已经快五十岁的人，却怎么还会如同年轻小伙子一样疯狂？一路上，罗大海喝了三罐咖啡，抽了五支烟，他很怕自己开着车就睡过去。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脑子里是混乱的，也是空白的，他不知道一会儿回到沈城，能不能约出海澜，他也不知道，和海澜见了面，要说什么，只是觉得，今晚一定要回去，是的，就是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