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八王爷(小说)
我看到八王爷拿了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馒头进去,又拿了两个塑料袋,都装满了馒头。饭菜也是装了三个塑料袋。他往四周扫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塞在了衬衣里面,他就这么抱着那一堆东西,像个孕妇似的走开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拿了东西走了。我感觉他有点可怜,看了看三姐。
三姐说:“这半年,红白喜事他都过来烧开水,别人给他个馒头,给点菜,算是给他的工钱吧。他总是不要,碍于面子。不过大家知道他自从妻子、女儿去世以后,受到了刺激,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或者说无心劳动了。但是他的自尊心很强,在饥饿难挨的现实下,总是偷偷吃个馒头和剩下的菜,大家视而不见。而且他总是留下两份,偷偷拿回去。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情况,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他怪可怜的。
我想起他到现在都不能释怀我没有参加他的妻子和女儿的葬礼的事情,也是他的强烈的自尊心在作怪。我应该找个机会补足他丢失的面子。可是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上哪儿去找呢?
堂叔的葬礼结束后,我就要回城里去了。八王爷对我的态度仍旧是不冷不热,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世后不再是那么傲慢,那么盛气凌人了,多了悲伤,多了沉默,但是他的那点要强的自尊心仍没有丢失,我想有机会一定弥补他。
这时,三姐过来了。我正想要找到她,让她在晚上照顾好醉酒的八王爷。毕竟我要回城了,照顾八王爷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有些抱歉地说:“就辛苦你了。”
三姐没有接我的话题,她兴奋地跟我说:“喊上弟妹,去八爷家喝酒。可要喝足了。”
妻子正把收拾好的行李搬了出来,我们本来是马上要出发去城里的,她听到了三姐的话,慌忙把行李放了回去,说:“你爷俩喝个天昏地暗,晚上就在八爷家睡。”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想这次,是唯一弥补我没有参加他的女儿和妻子的葬礼的过错的机会了,我一定要让八王爷高兴,我一定要醉成一滩烂泥。可是我不知道,我将会有更大的一个机会弥补以前的过错,但是这个机会我根本不想它的到来。或许八王爷倒是希望吧,因为给足了他面子。
六
碰到八王爷时,他刚从大集上回来,提溜着一块猪头肉。他穿着中山服,腰杆挺直,走路大步流星,因为是炎热的夏季,他满头大汗,招惹了几个孩子来捣乱。
他们说:“八王爷,不热呀?”
他说:“不热。”
他们说:“你买的猪头肉?”
他说:“石头要到我家吃饭。”他看到我们来了,伸出手来往里摆着,说:“来,来,石头,天热吧,回家吃个西瓜。”
我受宠若惊,也有点措手不及。在堂叔的葬礼上,虽说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不像刚开始那样随时都可以给我一个尴尬,让我下不来台,但是却跟我形同陌路。如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么热情地招待我,我根本不习惯。
我们跟着八王爷进到了屋子里,他的房间也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干净、整洁了挺多,屋子中间的那堆酒瓶子不见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他说:“你三姐帮我收拾的,好人呀,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
我看了看三姐,她在笑。
我喝的酒很多,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八王爷喝的更多。喝着喝着他就哭了,瘫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们去扶他,他嚷着,叫着,哭着,好像又恢复了那个晚上在林地喝得烂醉的八王爷了。我们轻车熟路,把他放在了床上。以前他躺在床上就睡,今天没有,他在说话,说自己想老婆,想女儿,说要不是他,女儿早上大学了。他的鼻涕抹得满脸都是,混杂着浊黄的泪水,都塞在皱纹的沟壑里。他说:“我一辈子好强,到头来孤身一人。”他说了很多,大多数是含糊不清的。
三姐把他扶起来,让八王爷偎依在怀里。我眼里的八王爷,这时候像个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尽情地哭泣。
三姐说:“我是你闺女,你不是一个人。”
八王爷好像是听到了三姐的话,他哭得更厉害了,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尽情地宣泄。声音拉着长腔,一个调子地无限制地延长。哭了很久,这个叫八王爷的老人睡着了,他打起了均匀的酣,像个婴儿一样安详。
我看到三姐有些累了,示意代替她一下。她伸出中指和食指来,嘘了一声,像害怕吵醒了孩子似的。我笑了笑,看着那个熟睡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想起以前他在村子里的那种霸道,那种佯装的强大。
这时,我听到了蝉鸣,往外看了一下,窗户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时间过得真快,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傍晚时分有点凉爽了,我取出一条毯子,给八王爷盖上。三姐疲倦地笑了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八王爷,因为急着赶回城里上班,早上没有打招呼我们就回城了。八王爷会不会因此不高兴?不得而知了。总之,我回到了城里,回到了按部就班上班的轨道上去,融入到了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去了,渐渐把这些事情忘记了。我知道三姐是个好人,会照顾八王爷,她也时常给我打电话,说一些八王爷的事情。他心情好了很多,喜欢出去跟其他老头老太太玩了,还学会了下象棋。人家都不叫他八王爷了,都喊他八爷了。他还开玩笑说:“还是叫我王爷吧,有身份。”
除此之外,八王爷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七
6月30日,这一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那时我正在新疆出差,忙得晕头转向。我知道母亲喜欢唠家常,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就没有接。她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没办法,我正准备接时,妻子的电话打来了。
妻子埋怨我:“怎么不接电话?”
我说:“忙着呢。”
这时,妻子告诉我,八爷没了。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害怕或感到瘆人的时候才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个噩耗,心里发酸,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我忙问:“什么时候没有的?得病了?”
“我也不知道,后天八爷出殡,妈说你必须赶回去。”
我肯定赶回去,冥冥中我的那次过错的弥补的机会来了。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这个机会到来。我给三姐打电话,她没有接。我跟单位请了假,说有急事必须赶回老家。那边好像不太情愿,我挂了电话,往家赶。
我没有错过八爷出殡。
他的葬礼有些寒酸,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站在他家的门口。那两扇木门已经斑驳不堪,一动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走过大门时,他们都跟我打招呼,说:“石头回来了。”我点一下头,控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到了灵堂,看到一个简陋的棺材,旁边守灵的只有三姐。我打开棺材盖,看到了躺在里面的八爷,他像睡着了,面色红润。身上那件寿衣不合身,大得像唱戏的袍子。
其实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我的脑中想起了八爷在林地哭的情形,想起了我和三姐背他回家的情形,想起了最后一次喝酒他像个婴儿一样睡在三姐怀里的情形。它们历历在目。我去想一想他之前的盛气凌人,想一想他那佯装的霸气,想一想孩子们追着他叫八王爷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现在是一个老人,一个结束了生命的安静地躺着的老人。生前的一切和以后的所有,都与他无关。
我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院子里帮忙的人都挤在灵堂门口看,他们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情形。或许他们不明白,在城里工作的石头怎么哭起了八王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起来,甚至不理解在堂叔葬礼时,我与八爷相关的所有的事情。
这时的八爷,会不会在天上会心一笑,说:“石头是个好孩子。”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忘却了我没有参加他的妻子和女儿的葬礼的芥蒂?我想会的。
无亲无故的倒插门女婿八王爷走了,他的送葬队伍短得像一根蜡烛,连达到弯弯曲曲程度的人数都不够,稀稀落落的哭声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是,细心的人都会听到,一个低沉的呜呜声不间断地传来;一个尖声的如唱戏一样的女声也在不间断地传来。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送葬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一个是给八爷当儿子的我,一个是给八爷当女儿的三姐。
八爷走了。我看着他刚刚修起来的坟堆,站了许久。他跟妻子合葬了,旁边是女儿的家。他们一家团圆了。我又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有些耀眼。
我对站在旁边的三姐说:“你看,八爷在那里冲着我们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