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掌柜赶忙打电话过去，“喂，柳老板，我老黄……”
　　 “哦哦，知道了，我正忙着。”电话挂了。
　　 忙啊忙啊，忙就不考虑还贷吗？黄掌柜决定到他工地找他。
　　 到了工地一看，冷冷清清，说停工吧有人上班，说开工吧十来个工人，不知要干到猴年马月。工地办公室只有甲方和监理室有人，施工方桌子上半杯残茶，不知上午的还是下午的。黄掌柜问问监理，找来一个施工负责人，听说找柳老板，那人就一阵牢骚和谩骂，说是自己的工资已经拖了三、四月没拿到，只等柳老板来算账走人了。黄掌柜又打电话，没有人接，他一下子六神无主。
　　 黄掌柜茫然地走出建筑工地，却意外地在门口逮住一个人，这人叫陈世金，人们都叫他陈钢筋，做钢材生意的，也是跟他借贷30万的小客户，还差二十万没还，这段时日老是不接电话。见到黄掌柜，陈钢筋讲出一大通原因和意外，解释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也跟这个工地供钢材呢，柳老板欠他五十多万货款，他是从公司找到工地，从工地找到家里，家里找到麻将室，麻将室找到卡拉OK，到处追着撵他，难得一见，见了也追不到钱。他还告诉黄掌柜，柳老板可不是个善茬，债多不愁，高利贷欠到上千万，吃喝玩乐嫖女人有钱，买材料发工资就没钱了，找他的人多着呢。黄掌柜听了这些话，冬日的天气里淌出了冷汗，头像孙悟空被念紧箍咒一般疼。
　　 商场如战场，有人活就有人死，谁都可能成为别人的垫背替死鬼，其中的险恶不是“躺着中枪”那种矫情的词可以描述的。现在，黄掌柜——黄世仁已经进入不知道敌方是谁的地雷阵，死活不由己了——冤枉的是不仅不知自己将死在谁的手中，自己还根本不是任何一方的战士。
　　 踏上死路，但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在死之前，你还必须履行人活着的一切职责。唉，天下老板，个个勇敢，赚得不多，死得很惨！
　　 放出去的款收不回来，妹夫逼着妹妹来退份子钱去建自家的停车场旅馆，兄弟该还银行的100万钱到期了，弟媳妇来家里连讨钱带讥诮不给好脸，说是几十万的分红给你们挂着，本金不能把我们赖掉吧？黄掌柜心里难受极了，他拿房子去贷款，可是银行年底不放款了，他只好以房作保跟其他放债人去拿4分的高利贷，付的利息比他自己放出去的款都高。
　　 退还了兄弟和妹子的份子，黄掌柜还有几百万家资，但两处房产给了儿女，自个还有一房一铺约一百二十万，放出去的款三百八十万，不过这些款现在只是几张白纸黑字的合同，这种民间借贷甚至得不到法律的保护，“黄世仁”现在是个空头财主，同时还背负一百万高利贷，每月付给别人利息四万元。他现在不是富翁了，半年的时间里摇身一变，富翁成了“负翁”。
　　 麻烦接踵而来。柳老板的贷款超期还不上，也不跟黄掌柜见面，好在他财务跟账房对接了，利息照付，本金搁下，黄二世毫无办法，这种下三烂行道滚打出来的人，不是黑疑似涉黑，你惹不起他也不敢骂他，钱要不回来还得小心伺候着他，别到翻脸不认帐的程度。黄掌柜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放债这回事远不是正道的生意，自己怎么会毫无意识地上了这条道？男怕入错行，可五六十岁的人还有选择的机会吗？悔之晚矣！
　　 陈钢筋被黄掌柜盯死了，拉了六十吨钢材来抵账，黄掌柜不得已做了一星期推销员，二千二百元一吨抵来的钢材，他两千块一吨卖了，收回十二万块钱，心里得到点点宽慰。他自言道：“可怜，两块钱一斤钢材，山上挖来矿，汽车火车运到厂里，千百工人百炼成钢，到头来不值老农民刨刨土三个月种出来的白菜价！”
　　 于是就想到欠贷展期的矿老板。找到这人，面色灰暗，双眼无神，两个月时间苍老了十岁，嘴唇抖抖索索，说话重三倒四:“还钱，我还，全全部部多少钱，三百万、四百万？哦，不是，五百万？五百万对吗黄大爷？”
　　 黄掌柜有些费解地说：“你昏头了，你借二百万，还了五十万，还差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我怎么算着是五百万呢？噢，总账，总账五百万，绝对值，你说黄掌柜，你明白人，我们矿山不值五百万吗？”
　　 黄掌柜一惊，问身边的人：“他怎么了？”
　　 旁边的人说：“政府决定关闭400家矿山，他的矿山第一批关，他受了刺激，这半个月恍恍惚惚地，送医院他不去，家人也没办法。”
　　 这下，黄掌柜也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头一阵晕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家就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过了2015年元旦。
　　 身体稍好，黄三世又急不可待地忙上了。杨二孙子已经两个月没有按约每月归还10万本金加利息，也就说黄三世退出合作炒股把钱借给他5个月了，拢共只收到三个月本金三十万，资金占用费二十多点五万，尚欠本金一百二十万，两月利息十二万，要是算够15个月的利息那还得加百多万，他不能不去根究一下。
　　 冬天早上冷，他九点半才出门去农行的股票交易厅去找杨二孙子，去到那里，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咋回事，大清早的，股市关门了？他大惑不解。过来个保安，他上前询问，保安说“今天下班了，明天再来。”
　　 他说：“才早上十点呢，就下班了，是银行开会学习吗？”
　　 保安说：“学什么习呀，九点一刻就熔断了，你十点钟还在这里好奇。”
　　 黄掌柜还是不明白，“什么断了？停电吗？”
　　 保安不耐烦地说：“熔断，跟昨天一样熔断，这个都不懂你跑来股市做什么，回家抱孙子去多好。”
　　 等他搞清楚熔断是股市的新机制——就是跌停的时候，杨二孙子告诉他股市动荡，扑朔迷离，不宜操作，他已经低位抄底，新建了20支股票的仓位，等行情上来即抛。黄三世说：“那是你的事，十一、十二月本金二十万，利息十二万你先拿来。”
　　 杨二孙子说：“你说些啥子，我们前边买进的逢低，整个股市有1.3万亿被套牢，一点三万个亿呀！死的人多了，我们这把抄底的还没涨起来，我现在卖出是割肉啊！”
　　 黄掌柜说：“买低卖高，股票是你的，5分息的借款，钱是我的，你赖我的钱还说是割你的肉，混账话，我要是由着你们这个骗那个赖，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
　　 杨二孙子却不退让，辩驳他道：“不对，现在股票是我的，钱也是我的，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给你，只有我有支配权，你逼我没用，我想卖就卖，我不想卖谁也拿不走。”
　　 黄掌柜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领说：“你龟儿子祖传赖账的德行，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他妈今天不还钱，我，我……”
　　 杨二孙子掰开他的手，抖抖肩膀说：“你，你什么？你还能跟你祖辈黄世仁一样逼穷人自杀？告诉你那时代早过去了，你不是黄世仁，我也不是杨白劳，你想要钱我还给你，但要等行情上来我出了货，本金利息我一回还给你。”
　　 黄掌柜指着他，气得手抖脚抖:“你这个小畜生，我是中了你杨白劳爷爷的邪那会才会相信你，真是冤孽呀！”
　　 杨二孙子站起身，拉拉衣裳说：“老倌，你莫心急，你就好好等着，春节以后牛市来了我会出仓，钱就回来了，如果你等不及你可以到法庭告我，但是你私人放款利息超过银行同期利息三倍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知道吗？拜拜！”
　　 黄掌柜这下气昏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冷静下来，心中咽不下这口气，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我就上法庭告他，就算法院不支持5％的利息，那就按银行利息算我也要把钱收回来，决不能再便宜了他。他马上找律师，写了控状送法院。
　　 黄老倌勇敢了一回，借着这股勇气，他让陈钢筋带他去捉柳老板。这是黄掌柜最后一次出门讨账，离过年整十天时间。
　　 陈钢筋领着黄掌柜在柳老板情妇那儿把他给堵住了。柳老板一点不慌张，不尴尬，而是很坦然。
　　 黄掌柜可是很生气，质问他：“你借人的钱，想还就还，不想还就不还，完全不当回事，请你请不来，找你找不到，电话也不接，借钱给你的是儿子，帮助你的是孙子，你不感觉问心有愧吗？”
　　 柳老板轻轻一笑:“嘿嘿，生那么大气？我不就是欠点钱，不是骗钱更不是抢钱，我愧什么？我利息照付着你，本地的建筑老板中像我这样守信的是独一个了，你信不信？”
　　 黄掌柜说：“意思我还得谢谢你了？人人都像你这么守信的话，骗的不叫骗，赖的不叫赖，还得封你们做模范公民呢！”
　　 “嗬嗬，你又说对了！我还真是模范公民，我做过几个亿的工程，交的税几百万，你交过吗？我养活多少人，一年我用几百个工，十年来我养活几千工人；我盖了几千间房屋，让几千个家庭安居乐业。我贡献摆在这里，不是吹的。但是，政策变了，不支持房地产，限贷、限购，不给房地产公司，不给我们建筑公司贷款，我们生存艰难，这才给你们机会，放高利贷给我们，从古到今，从黄世仁到你黄老板，你们就是剥削者，寄生虫，在我面前跳什么?”
　　 黄掌柜听着他的话，心头浮上父辈被斗争管教的六七十年代的景象，心中不寒而栗，胸闷和头晕的感觉又袭上来，他不作声，等着这阵晕眩的感觉过去，脸上泛上红潮。
　　 放债的黄掌柜晕了，欠债的柳老板还在滔滔不绝：“是的，你是债权人，我欠你们，但我欠你们钱，不欠你们义，我欠你们钱还比你们高尚，我欠你们钱我都不羞愧，我们不仅仅是国家的建设者，我们是最独特的人，省建、市建是国企，拿国家的钱来做工程，我私营，自己带资垫资给国家来搞建设，我光荣啊！我不负国家不负社会，我欠你们几十百把万是为国担当，你们有本事跑我屋头来，骂我，出我的丑，甲方欠我几千万，有政府项目、国企的、私企的，几千万，真金白银！我他妈找谁去、闹谁去了？”
　　 黄掌柜头疼，一阵紧似一阵，他意识自己血压升高了，胸闷变成胸前区疼痛，他知道这是危险的症状，他需要挺住，让这阵发作过去，他就能缓过来，离开这里。他听得到柳老板的声音，有点沙哑，显得更刺耳，他隐约看见柳老板手指着自己，嘴巴拉巴拉地。
　　 是的，柳老板手指着他:“我最看不起你们这帮寄生虫，没有本事，不干实事，投机牟利，靠着占土地，租房子整到点钱，尾巴翘多高，像是自己有多大的B本事，炒商铺、炒房子、炒股票，什么都去哄抬价格，搅乱市场，放高利贷，怪俅事，银行他妈宁肯贷款给你们不给我们，你们的钱太好赚了，我们拿身家性命苦钱，你们是坐在地上用耙子搂钱，现在也该叫你们付点代价了！”
　　 负债数千万的柳老板在恣意发泄，把他的压抑、困惑和愤怒屎盆子一样倾倒在他的债权人，可怜的黄掌柜头上。老者现在除了头疼、心痛没什么感觉，他坐在沙发上，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抱头，头垂着，汗流如水，喉头发出似打鼾的声音。身旁的陈钢筋发觉不对，对柳老板说了声“你别说了”，柳老板仍然在那儿口若悬河，陈钢筋急忙跟他摆手，大叫道：“你别说了，他不行了！”
　　 这时黄世仁黄掌柜往左前方一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