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冬阳下的农人 (家园.散文)
疯狂三天的雪终于停了。
银白的小村庄洒满橙色的暖阳,驱散连日的寒冷;倒吊在屋檐的冰挂,晶莹剔透,光芒耀眼;门前瘦柳伸张枝头在风中摇曳,抖抖擞擞卸下一身银装,闻早春的气息;麻雀,家鸡,还有狗,离开阴冷的窝,满村子飞呀,跑呀,叫呀,撒下一路欢歌;窝家多日的农人,出门在场院上舒展筋骨,连同棉被、棉褥、枕头,一起暴露在阳光下。
雪收空天净,冬阳照人暖。
祥叔家处在村中央,两间正房与西厢房连着,形成L形夹角,正对东南,西北风劲吹不到,卷起扬雪飘不进。而且檐廊特别宽敞,太阳一出,盛满暖暖的温情,往里一站,顿觉全身发热,整个儿精神起来。附近邻居欢喜到这儿晒阳,取暖。日上三竿,我去祥叔家,他已在檐廊摆开架势编芦花靴,边上一梱捶熟的稻草,还有一小扎芦花和蓝布条。祥叔,又在做芦花靴嘞!算是打招呼。他说:嗯,要不是河里结了冰,这个天气最好到门前泾耥蛳螺,耥鳑鲏鱼。没法啦,趁阳光暖和,做两双芦花靴。石头这小子,穿着芦花靴到处跑,底又磨破了。他是个老把式,不光会做芦花靴,还会做蒲鞋,一到冬天就开始做,大大小小的,也不知做了多少?除了家人穿的,送给邻居的,还拿到镇上去卖。哥哥与石头大姐谈对象,我也沾光。穿祥叔的芦花靴,暖了一冬天。
祥叔忙他的芦花靴,我与石头在一旁摆开小摊下军棋,你进我退,你退我攻,噼啪作响!杀得正起劲,小姑婆托着水烟壶提着铜脚炉,迈步从弄堂里过来,身后跟着四岁的孙子小军。她是长辈,祥叔放下手头的活,赶紧从里屋搬出藤椅,放在旮旯中间。小姑婆刚落座,花猫跟了过来,喵的一声,蹿到怀里。她咕噜噜几口水烟,放下烟壶,轻抚它油亮的皮毛。花猫尽享恩宠,眯着眼欣赏主人满脸的沧桑。小军蹲在身旁,脚炉啪啪几响,揭开盖捡起爆开花的黄豆,塞进嘴里,咯嘣脆,香喷喷,真诱人呐!一会儿,祥婶、孙家阿娘、凤英娘来了,手中都带着针线活。小姑婆生养五个子女,三女早已出嫁,两儿在部队工作。大儿子怕父母寂寞,把小军送回老家,陪伴爷爷奶奶。她常带小军来祥叔家,由族里几个媳妇陪着晒太阳,家长里短,我讲你说,倒也不落寞。
祥叔全神贯注手头的动作,搓,拧,拔,一气呵成,精心编织芦花靴底。靴底用麻绳作经,由稻草夹着布条作纬编成,厚实,耐磨,柔软。个把时辰,靴底编好了,开始编靴帮。他拿起几根稻草,夹上两支掰开的细枝芦花搓两下,再夹布条搓结实,然后,双指跳动,上下翻飞,一道道缠绕在靴帮经绳上,勒紧扎实,靴面露出密密的芦绒。他是个有心人,一到深秋,四出寻找芦花,在河边,在塘梢,割了许多花白的芦花。有时队里摇船去泗港卖山芋,他顺便在黄泗浦滩上割些芦花回来,储存在猪棚里。我心目中,祥叔热爱生活,是个勤快的人,一年到头从不闲着。这会儿看他专注的样儿,神情间总也掩不住一个农人勤劳淳朴的秉性。
祥叔哥哥寿伯过来晒太阳。穿着老棉祆,戴着飞机帽,双手袖拢,背靠西墙脸朝阳,嘴里含着旱烟管,鼻孔不时呼出缕缕青烟。寿伯瞅着祥叔说:这场雪下得好,把麦田铺盖得厚厚的,胜过施一遍冬肥,明年小麦肯定丰收。祥叔没有抬头:今冬大雪飘,来年收成好。但也有说不准的时候,这种暖阳天,雪化得快,若不及时把麦田沟疏通,排出积水,根要冻烂的。老兄弟凑到一起,三句话不离本行,尽说农田里的事。说完了麦田,又说油菜田,让我和石头不能集中心思下棋。正说间,隔壁孙会计家檐廊里,传来圆圆和亮亮大哥的笑声。他们几个在打牌,争上游。雪后暖阳,玩牌乐乐,年轻人的世界。
祥叔编好一只芦花靴,让石头站起来试了试,大小正好合脚。祥叔拿过去放在一边。厨房煤炉上的水壶响了,他起身进去,通了几下煤炉,还倒了两杯开水出来,一杯递给寿伯,一杯给小姑婆,让他俩捧着暖暖手。接着继续编另一只靴帮。双手搓捻,双指拨弄,芦花随着手指在靴帮上闪动,道道扎密,层层叠加。想不到,一个下地干重活的大男人,粗糙裂口的手指头编起芦花靴来像妇人,灵巧,细致,靴帮编得没有一点儿缝隙,让人佩服。正入神,三毛家的草狗阿旺过来,倏地咬住那只编好的芦花靴,扭头就走,急得祥叔直吼!我和石头跳起来去追,从场上拣起碎砖块掷过去,阿旺汪的一声,丢下靴子,窜得飞快,地上刨起一溜雪花。
近晌午,空净,光暖,雪白。放眼田园,显得格外鲜亮。肃立在门前的两樽雪人开始融化,扫净的地面已有湿湿的水渍;屋檐上的冰挂也嘀嗒嘀嗒起来,滑落的水滴,溅起小小的涡。大寒时节,城里居民讲究养生,煮茶论道,暖锅进补。冬阳下的农人,则卸下往日辛劳,掸净一身泥土,守着屋里的白米囤,孵在敞亮的檐廊里晒太阳,蓄积体力,凝聚精气,应对来年繁重的耕作。这种散淡平和的生活,既养身,又养心。闲聊的,玩牌的,缝补的,做小生活的,流着安逸的惬意,充满家园。
日上中天,众人散去。祥叔手中的芦花,在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