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老豁子(小说·家园)
他老婆顿时紧张了,浑身颤抖着,自言自语地说:“咋回事?咋回事?俺的孩儿能咋的呀?”她看着老豁子紧张不安的脸,一时间感觉到无依无靠的,两腿一软,瘫倒在当屋地上,就开始哭:“俺滴儿啊,这是遭啥罪了啊?呜……呜……”
她这一哭,老豁子反而冷静下来,虽说,学校打电报叫去是说明事情比较严重,但是不能说就是无药可救了吧?还是抓紧时间准备准备,去一趟学校,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制止老婆:“你哭啥咧?哭能顶个屁用,抓紧时间给我准备准备东西,我明天就坐火车去学校看看。有病就瞧,还能是不治之症?咱儿是富贵命。”其实,他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老婆听他这么一说,止住哭声,连忙坐起身,去收拾行李,她怯怯地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去?”老豁子一瞪眼:“你去能干啥?省省来回的火车票钱吧。我去看看,不会有啥事儿的,我就赶紧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豁子就坐上去往儿子学校所在城市的火车。一天一夜的颠簸之后,他到了学校,却被告知,儿子已经住进了医院。
他匆匆地赶到儿子住的医院,在重症病房里见到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儿子,面色苍白,身体消瘦,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口鼻处还有身上连接着许多说不出作用的管子,一台检测仪在发出滴滴的报警声,那上面的各项指数都已经远远达不到正常人的水平。
老豁子惊呆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趴在病房门上透过玻璃看着儿子,眼泪哗哗地就流了下来,他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可是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陪他前来的学校领导,叫来医生,医生告诉他,孩子得的是急性白血病,又叫血癌,就是日本电视剧《血疑》里幸子得的那种病。现在病人已经到了后期,已经不行了,治疗只是在维持着生命。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老豁子“扑通”一下子给医生跪了下来,他攥住医生的衣服下摆,带着难以忍耐的痛苦失声道:“医生,你救救他啊!你救救他啊!他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他还年轻,他还在上大学……”他像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医生,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得过很多奖的,他不能死啊!”他攥着医生衣服的手急急地晃动着,他四下里看着,只有学校的领导在旁边。于是,他急切地伸手拽过领导,说:“您是学校领导,您跟医生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很优秀……”此时的老豁子,精神已经有些恍惚。
学校领导看见他这个样子,很同情地扶起他,对他说:“老李同志,你冷静一下,孩子已经这样了,医生已经尽力了,你一定要冷静啊!”
老豁子看看学校领导,扭过头看看医生,他看到的是无奈的摇头,听到他们怜悯的叹息。老豁子知道这是一个不能挽回的结局,可是,这也太残忍了吧!他咬着自己的手腕,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慢慢地蹲下去,用衣服捂着嘴无声地痛哭。他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对待他和他的儿子,却不得不接受这个能够撕裂他心肺的事实。他所有的希望和憧憬,还有后半辈子的依靠都化为了乌有……
老豁子哭得天昏地暗,那一刻这个世界跟他没有了关系。他哭得肆无忌惮,没有任何顾虑,仿佛完全放弃了人世间的悲悲喜喜……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渐渐止住哭声,慢慢冷静下来,他问医生:“孩子还能说话吗?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医生说:“病人入院以来一直是处在深度昏迷之中,身体各个器官功能都已经开始衰竭,现在只是个时间问题,你是他的父亲,就进去陪陪孩子吧。”老豁子听医生这么说,内心悲恸欲绝,他机械地点点头,算是对学校领导的感谢,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进病房。
坐在病床前,看着昏迷中的儿子,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了,老豁子心里悲戚万分,眼泪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想到自己一个人远离家乡在这里陪着孩子,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使劲擦了擦眼泪,仔细看看儿子的脸,伸手去抚摸儿子那已经深陷下去的腮帮。凸起的颧骨刺激着他的手,使他不敢再摸下去。
三天以后,老豁子的二儿子停止呼吸,离开了这个人世。老豁子最终没能和儿子说上一句话,三天里,老豁子坐在儿子身边不停地给他讲着他小时候的事,说到有趣处,老豁子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可是儿子始终没能有哪怕一丁点反应。
三天里,他也想给他的老婆拍个电报,可又怕老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想给大儿子的单位里打个电话,可是他觉得大儿子现在跟着县领导,尽量不要耽误他的前程。他把这一切都压到自己的肩头,一个人扛着这让人难耐的压力。
老豁子这一代人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经历过各种困难和运动,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这种重大打击之下,他毕竟还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和情绪。他知道,自己还要把儿子带回家,还要面对儿子他娘以及一大帮子家属亲戚,他要倒下了,谁来支撑以后的事儿呢?
该回家了,路途遥远,儿子的遗体就地火化,老豁子带着儿子的骨灰,坐上来时的火车。
他一脸悲怆,满眼迷茫,他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面对老婆和其他人……
当街坊四邻去他们家吊唁的时候,老豁子老婆在床上躺着挂着吊瓶,两个女儿在床前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们的娘。老豁子则坐在靠墙的一个小板凳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一直不说话。有邻居跟他说些安慰的话他只做听不见,邻居见状,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默然地离开。只有老豁子的大儿子两口子站在门口向前来的亲戚、邻居打着招呼,表示感谢。
仿佛一夜之间,老豁子的一头乌发变得灰白夹杂,背也驼了许多,他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
七
受到哥哥去世的打击,两个女儿的学习起伏很大。那一年高考,大女儿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就没心读书了,正好罐头厂招工,她就进厂当了工人。二女儿勉强上了高中。
老豁子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经营加油站,就转让给别人。一改往日劲头十足的模样儿,人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座房屋的北墙根下晒太阳。别人跟他说话,他懒得回答。
唯一见他比较轻松的时候,是大儿子回来的时候。尤其是才三四岁的小孙子跑着过来叫爷爷的时候,老豁子才会挤出难得的一点笑容。
一晃,几年过去了……
1996年,老豁子59岁这一年,大儿子当上了局长,在这个小县城里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县城里买了一所房子,一家三口搬过去住。大闺女已经嫁出去了,二闺女跟着爹娘住在老房子里。
时间总会淡化一切伤痕,不管它当初在你的心里刻画得有多深,慢慢地都会被修复。
几年过去了,老豁子两口子慢慢从当初的痛苦和哀伤中走出来。老豁子再出去晒暖的时候也开始往人堆里凑,还不时插上几句话,有时骂骂咧咧跟别人争论着什么。甚至当有人有意地提及当年二儿子的死时,他也会用一种自我安慰的口气说“那是他没这个命,没这个福气”的话。众人便顺着他的意思安慰他几句。
只是当老豁子不在场的时候,大家就会把他的事拿来当谈资,揶揄着他当年的精明,奚落着他的老境,愤愤不平于他不动声色地占了公家的地方。
言语中不再有赞叹,不再提起他跟老牛换房子的“大义”。
尤其是每当说到他的大儿子,大家就会像商量好了一样,岔开话题。只有当人特别少的时候,比如说只有两三个人的时候,大家才会压低声音,谈论着他的大儿子的轶事。
老豁子的大儿子凭着自己的精明和勤快,深得领导赏识,每次遇到书记、县长外出时用车,总能轮到他出车。据说,有一次,十冬腊月三九天,他跟随县长到下边乡镇去检查工作。结果,走半道儿上,县长突然肚子疼,疼得“哎哎哟哟”只想就地打滚儿,一会竟然疼出了一身大汗。看到这种情况,他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领导,解下围脖在外边缠住,然后让县长横躺在后座上,他则一路鸣笛,飞也似地赶回县城,直奔县医院。到了医院里,他停下车,背起体格比他还高大的县长就往急诊室飞奔。
那一次,幸亏是他头脑灵活,处事果断,才及时让县长做了急性阑尾炎的手术。跑前跑后一直到手术结束,看着县长转入病房,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只穿着一件毛衣,一个单褂子,这才感觉浑身寒冷刺骨,一量体温,39度8。那时候的北京吉普里根本没有空调,他能不冻坏吗。
正是这次,让县长对他格外赏识,不多久,就把他的工作给转正了,而且还指定让他给自己开车。
于是,他如愿地走上仕途,一直坐到局长的位置上。
看着大儿子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老豁子心里总算是有些安慰,可他总觉得有哪些不踏实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
他发现,隔三差五的,就会有人到家里来,话也不多说,只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有的人则很含蓄:“过节了,我来看看大伯大妈。”来的人会放下很多礼物,烟、酒、营养品之类的。有的人则直接把一个精美的小包递到老豁子的手里,寓意很深地按一按。人走后,老豁子打开小包,发现是几叠新发行的百元钞票,这会让他心里一惊,然后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一看,就赶忙把小包深深地埋进大衣柜里的那塞得满满的衣服和被子的底儿上。
儿子回来以后,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给儿子听,别的不多问。儿子每次都会把现金和比较贵重的物品带走,把营养品一类的给他爹娘留下。
有一次,儿子已经很晚才过来,一进门就反手锁上门,神神秘秘地问他爹:“爹,咱家里还有钱吗?”
老豁子一愣怔,犹犹豫豫地问儿子:“你要钱做什么?”稍一愣,他接着说,“就是有钱,这会儿也拿不到手里呀?都在银行里呢。”
儿子愣了。就是呀,那个时候,还没有自动取款机,也没有银行卡,谁家里有个余钱还不是都存进银行里?他很着急的样子,在屋里转来转去,一筹莫展。
老豁子知道儿子遇到重大时刻,这应该是具有决定作用的一件事情,或许关系着孩子的仕途前程吧。
他开始着急了,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前些年承包加油站赚了几万块钱,他一个人偷偷地存进银行,原本是准备着应急用的。可是,几年前全国性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原来能盖起一座小楼的钱,现在只能盖一层了。
有钱时,他不敢说,怕别人眼红,怕政策变,再把自己给斗争了。存进银行里吧,一年一年的利息还不够塞牙缝儿,他不敢说,怕别人笑话。他就常常自己安慰自己:就当给自己存个养老的钱吧。
可是,现在儿子用着了,怎么办啊?最早也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取出来啊?何况,一下子取好几万块钱,恐怕还得跟银行预约啊。
他迟疑地跟儿子说:“咋?非得今天晚上要?就这么急?”儿子说:“事关重大,我急需要二十万块钱用。”
“啊!那咋办?那咋办?”老豁子一时没了主意,他看着儿子。
只见儿子一跺脚,说:“那我先另想办法吧,爹呀,你明天就去银行,尽快的把钱都取出来。”老豁子就肯定地答应着:“行行,你先去想办法,我一取出来就招呼你。”
儿子心急火燎地走了。老豁子一夜也没有睡踏实。
…………
儿子一直没有来拿钱。
五天以后,警察来了!
老豁子看着警察在他家里搜查,那一件件营养品被搬了出来,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贴上封条。忽然他看到一个警察拿着他用来装着从银行取出来还有他东挪西凑起来的十万块钱的提包,那正是他准备给儿子的。
他连忙争辩道:“那钱是我的,我自己的,跟我儿子没有关系!”说着他就要去抢那个提包,警察连忙控制住他,正色地告诉他:“在案件没有查清之前,所有可疑财物,一律上缴,等案子查清以后,该归还的自然会归还。”
老豁子被两个警察左右控制着,不能动弹,他只能一句一句地喊着:“那是我的血汗钱,那钱是干净的,跟我儿子没关系。”等警察把所有可疑物品装上车离开了,老豁子无力地瘫倒在院子里,嘴里只“呜呜噜噜”地说着:“干净的,我的,没关系。”
一年之后,香港回归之前,案子终于尘埃落定:老豁子的儿子因罪行重大,是典型的“小官巨贪”,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被判处死缓。
尾声
进入新世纪,六十多岁的老豁子每天还是坐在北墙根儿底下晒太阳,坐的不是马扎而是轮椅。
一看到有人从面前经过,他就会颤颤巍巍地摆着一只胳膊,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干净……我的……没关系”等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他一边说着,口水就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流下来,流到他老婆给他准备的一块毛巾上,那毛巾早就是湿的了。
春雨老师的赏析,也写得很精彩。都是高手。学习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