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补天余(小说)
第一次看见卖石头的,是二十年前。
那时我在一个叫古城的村子里当老师。县志记载战国时期这里是长城要隘广武城的城址,我在时已经丝毫看不出昔日的辉煌,只有西边存留着一段坍塌的土城墙显示这里似乎重要过。
学校正南有座不知道哪个朝代修建的老戏台,栈板里住了燕子和蝙蝠,每到黄昏时分,成群的燕子啾啾叫着在天空飞舞,而快立夏时,总有些小蝙蝠掉到戏台上,成为学生们的玩物。戏台两旁有两幢后来盖的二层高的楼房,东边是办公室,西边是老师们的宿舍。每天晚上从办公室穿过黑乎乎的戏台往宿舍走时,感觉自己像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历史人物。梦中经常会出现屋梁上行走的声音,醒来老鼠在角落里磨牙、咬东西。
那时到处都是石头,路边、田地旁、河床里、山上面,有时吃饭不小心就被石子硌一下,邻村两帮孩子打架,有一个被石头打在太阳穴上,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石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有一天,村里终于要唱戏了,而且连唱三天。学生们星期五就放了假。
操场的白杨树前摆满了摊子,卖棉花糖的、卖花的、卖瓜子的、卖碗托的、卖糖葫芦的、卖床单被罩的、卖洗锅用的钢丝球的、变魔术的、套红蓝铅笔的、打气枪的……热闹极了。在这堆人里面,有个人卖石头,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长得黑瘦,穿着蓝色带条纹的西服,里面是件红秋衣,留着长头发,大概多日没洗,头油把头发黏得一缕一缕地贴在脑袋上。他的摊子小得可怜,只有一张旧报纸,上面摆着几块石头。当时戏台上正在唱《杨八姐游春》中的一段,“我要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
我蹲下来翻弄这些石头时,正唱到“雪花儿晒干我要二斤”。真是些奇怪而漂亮的石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色彩斑斓,又光又硬,有的形状像猪肝,有的像乌龟,有的像层层叠叠的山峰,有块色泽金黄,比手掌大点儿,逼真得简直就是孙悟空。
卖石头的人看见我感兴趣,蹲下来问:“你喜欢石头?”我问:“这是哪儿的石头?”卖石头的人回答:“内蒙阿拉善的。”我指着那块像孙悟空的说:“这块石头真像孙悟空!”他得意地笑了,骄傲地说:“这块石头在全国奇石展上获过金奖,有人出八百元我没卖。”我吸了口凉气,不敢再问其他石头的价钱。
离开这个摊子很远,心里还有点儿恋恋不舍,便从别的地方绕到一旁,悄悄地打量。可是,除了我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对石头感兴趣,许久都没有人在这个摊子前停驻,卖石头的人挤在做其他生意的人中间,异常孤独。
戏台上的戏文变了,咿咿呀呀听不懂。我的几个学生在人群里闹腾,有个女生跑过发现我,指着一位男生大喊着,“汪老师,他欺负我!”那个捉弄他的男生跑过来问:“汪老师看戏?”我指了指那个卖石头的人问:“你认识他吗?”“王二?认识,我们村后街的。”另一个男生正好也凑过来,补了句“是个耍钱鬼”。先说话的男生说:“王二被骗了好多钱,前几年跑了,刚回来没多久。”“不是被骗的……”戏文又变了,卖石头的人粘在头上的长头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再来学校时,校门口有户人家正在砌地基,三轮车拉着斗大的青石头往下卸,我问旁边抽烟的男主人,“一车石头多少钱?”“五十。”想起那块八百块的孙悟空,我吐了吐舌头。
从那之后,我常常想起那些石头。有一天与一位本村的老师聊起王二与那些石头,他爽快地说:“还不知道王二卖石头?我带你去他家看看。”
一进王二家院子,首先感到恓惶。半亩大的院子只盖了三间南房,正面的空地上起了几间地基,却没有再往起盖,我想,学生们说他赌博输了钱大概是真的。院子中间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种些蔬菜、果树,而是种了几棵葫芦,大概是奇异的品种,没有长熟,个头却已经有一尺大。
王二领着我们去了他放石头的屋子。刚一进去,像走在戏台上,感觉空荡荡的,然后看见地上堆着几麻袋石头,还放着几只发黄的大葫芦。我走到那些石头跟前,都是和他那天在戏场院卖的一样的石头,欢喜涌上来。然而蹲在这些石头前待了半天,却不敢问价钱,怕太贵自己难堪。这时同行的老师说了,“王二,这是咱们学校的汪老师,你给他便宜点儿。”王二腼腆地笑着说:“没问题,汪老师你放心挑吧。”我便拿起那天看到的那块像猪肝的石头问:“这块多少钱?”王二说:“你给十块钱就行了。”我有些错愕,没想到这么便宜,便又挑了那块像乌龟的,还有块像小山的。总共下来花了三四十元,临走的时候,王二又送了我一块。他说:“汪老师喜欢石头,以后没事儿可以经常过来。”我点点头。同行的老师说:“汪老师平时就住在学校里,有时间。”王二笑着说:“那常来啊。”
回去之后,把这几块石头擦拭干净,摆在桌子上,越看越兴奋,它们带来种远方别样的气息。兴奋之余睡不着,听见老鼠又在咬东西,便抓起本苏东坡诗集,随手一翻,看到“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顿时有种莫名的伤感,于是穿上衣服,来到戏台上。这时整个校园里的灯火都熄灭了,戏台隐藏在黑暗中,偶尔有种奇怪的声音响一下,像睡不踏实的老人。我隐藏在黑暗的戏台上,像没有观众的主角。下面的操场被月光染得一片雪白,远处是灿烂的星空,“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补天余”,我用脚尖一笔一划写这几个字。
和王二慢慢熟了。他果然是赌博输了钱,还不起债,跑到了内蒙。但王二没有跟我讲怎样输的钱,他只是给我讲到了在内蒙给朋友割草。有一天,割着割着,发现地里有些漂亮的石头和自己平时见到的不一样,便拾了些带回去。当地的朋友看到他拾回的石头发笑,说附近有座山,山上都是这种石头。王二第二天就去了,果然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头,千奇百怪,什么形状的都有。王二捡啊捡啊,很快捡了一蛇皮袋子,却弄不动,只好倒掉一半才扛回去。
回去之后王二带了一些石头到城里,居然有人买,于是王二不割草了,专门拾石头。我听着王二的故事入了迷,便想着自己也去拾。王二却说:“现在的好石头很难拾到了,山也被当地人承包了,不能随便去拾。”我有些失望,问王二:“你欠的钱还清了吗?”“快了。”王二呵呵笑。
我跟着王二加入省奇石协会,还去太原参观了全国的奇石展,大开了眼界,明白石头和石头完全不一样。有的比黄金和珠宝都珍贵,有的扔到路边也没人拾。一块普通奇石,没有发现它的好之前无人问津,而要是有人能看出它的好来,身价马上倍增。王二在这些人中间很是自如,他经常拿起一块石头说,“看这像不像一匹马,这儿是眼睛,这儿是嘴巴,四条腿是全的,还有条尾巴,你看出来没有?”“这块像只鸟”“这块是狗熊”,说这话时,他眼睛里放射着精光,落魄的样子一扫而光。关键是他一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像。他摆的摊子前不断有人围上来,不长时间就卖了几块石头。这时望着他的红秋衣与蓝西服,觉得有种艺术范儿。
我在其他摊位上转悠,看上几块都太贵。转着来到旁边的旧货市场上,发现一套崭新的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集》,一本才五块钱,花了三十五元买下这套书,望着封面上戴夹鼻眼镜的契诃夫,特别亲切、舒服。
回来之后,王二在我心中的印象变了,他不再是头发油腻赌钱输了的农民王二,而是奇石收藏家。
我又从王二那儿买了几块石头,与先前买的几块摆在一起。平淡的生活中有了“山”,有了“水”,有了些“可爱的动物”,与以前似乎不一样了。读着契诃夫年谱,知道二十几岁也可以成为舞台的主角。
我除了去王二家,假期也去山上和河床捡石头,可是我们这里的山都是青色的石头山,又不是常年刮大风,形不成内蒙那种风砾石、沙漠漆、宝石光。河床里也经常没有水,石头干巴巴的,连块比较圆的鹅卵石都找不到。只有一次,我找到块荞面石,背后看像山,正面看像弥勒佛,带回家想加工一下,使它看起来更像佛,便给它刻了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没想到石头却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慢慢断了找石头的念头,周围也只有王二一个能交流石头的人,我便把心思花到读书上,只要出门就把钱都买了书。
忽然来了调动工作的机会,就离开了古城。
后来工作又调动几次,好不容易到了省城太原。
隔几年搬一次家,从王二那儿买来的那些石头被搁在老家的一堆旧物当中,时间长了竟忘记具体放哪儿了。
每换一个地方,几乎都要从头开始,先是兴奋,很快兴奋就会过去,然后焦虑,焦虑又逼得自己不得不全身心去努力。故乡离我越来越远,王二从我的记忆中仿佛已经彻底褪去。偶尔想起那座空荡荡的戏台、飞舞的燕子、掉在地上的蝙蝠,最后留下几摊稀黄的屎,故乡更加寂寥空旷。
周末去南宫旧货市场淘书,成了我的一大爱好。有一次,在一堆旧物中居然发现了抗战时期日本人发行的《山西风景》明信片,有一张是以三浦骏辅画的水彩画——“太原城外濠”为内容的,两座城楼、一段护城河,还有截儿旧城墙。我想起了古城的城墙,城砖没有了,应该收集一抔城墙夯土带回来,否则,若干年后,恐怕也只能在文字和照片里想像了。
有个周末,在一排卖古董旧货的摊子中间,竟然遇到了王二。他还是黑瘦,长头发。已经老花,戴上了眼镜,人显得更加腼腆。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聊了几句,王二知道我来了太原之后,说他也来太原了,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说他在开化寺古玩城有个门店,让我有空去玩。我接过名片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王二竟然在太原开了门店。
打量他的摊子,卖的主要还是内蒙石,但好像不如当年那些漂亮了,也许是我在钢筋水泥里待得久,又多年没有玩石头,兴趣竟不大了。想起当年的那个孙悟空,便随口问道:“你当年的那个孙悟空呢?”王二愣了一下,显然没有立刻想起我说的是哪块石头。在他回想的时候,那块像孙悟空的石头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说:“就是你获了金奖的那块石头。”“哦,早卖了,只卖了八百,要是留到现在……”王二有些遗憾。我也有些遗憾,还是八百卖了。
以后在南宫就经常遇到王二,我只是简单打个招呼,可是王二每次都特别热情,拉过他的椅子让我坐,还把他喜欢的石头拿起来让我欣赏。可是他说的像这像那的石头我竟不像当年一眼就能看出像啥来,而且在旁边坐半天,经常见不到一个买主,感觉难受。于是慢慢地不想打招呼了,看见他就远远地绕过去。他在开化寺的奇石店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后来连续有几个星期在南宫没有见到王二,他是回县里老家了,还是去内蒙寻石头去了?
每当夹着淘来的旧书在城市里穿梭时,看到到处都在尘土飞扬地施工。来这座城市六七年了,从来的第一年起,它就到处在施工,从来没有消停过,这几年愈演愈烈。我想自己一直融入不到城市里的原因也许就是它一直在变化,而我的生活六七年间并没有多大变化。这时我奇怪地发现,这么多工程,几乎没有用石头的,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偶尔见到几块石头,都庞大无比,那块漂亮的泰山石在省委大院门口,有警卫站岗。还有的不是在高档小区门口,就是在公园里,我忽然怀念起当初摆在家里的那几块小石头。
有一天逛南宫,看到两块小石头对摆着像两个人,其中一个大袖飘飘、器宇轩昂,另一个把头深深扎下去,折服的样子,不由眼前一亮。卖石头的是位老人。我问:“这两块石头多少钱?”老人回答:“二百。”我问:“能便宜点儿吗?”老人回答:“不能了,这是我玩过的石头,你看底座都配好了,还是红木的。我现在不玩了才处理,二百是底价。”没想到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把石头捧起来说:“一百五,我作主了,这是我老乡。”是王二,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我晕晕乎乎地把石头买下,不知道一百五是多还是少,毕竟以前买过的石头一块才十块、二十块。老人问王二:“真的是你老乡?”王二回答:“怎么不是?好多年前他是我们村的老师。”我忙用方言和王二聊了几句,建议他把自己的石头也配上底座,摆到架子上,那样既上档次又好看。王二嘿嘿一笑,说他这段时间去湖南参加石展去了。
把石头放到书架上,品味半天,想起个名字——授道,马上觉得一百五花得太值了,还拍了几张照片。
又一个星期天,在南宫遇到王二,他还是穿着蓝西服。奇怪,自从见到王二,他仿佛一年四季都穿着蓝西服。记得看过部电影,里面有个科学怪人,买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西服,每次出门换一件,别人看起来一模一样。王二不可能像他那样买十件、二十件一样的西服。
我停下来,王二和我聊起上周刚买的那两块石头。他奇怪地问我:“那两块石头你看出啥来了?它们的皮色很一般,样子也普通。”王二的话音里带着些责备和不理解。
我因为没有买王二的石头,却买了别人的石头,有些不好意思,便掏出手机来让王二看我拍的照片,解释道:“它们像孔子和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