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有蓬之心(杂文)
魏王送给惠施大葫芦的种子,惠施种下,结的果实有五石之大,却因这葫芦不实用而苦恼:拿来盛水,太过脆弱;剖开做瓢,又大得无地可放。无奈之下,只好把这御赐的葫芦砸碎。老朋友庄周听说后,笑道:“你还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像这能容五石的大葫芦,做成舟楫,浮游于江湖之上,多好呀!你竟忧虑它太大而无处可放?”
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一个故事。在故事的结尾,望着一脸烦忧的惠施,庄子忍不住叹息说:“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蓬,是蓬草,“有蓬之心”就是说心如茅塞,沉滞呆板而失去活力,更因见识浅薄而不通道理。《逍遥游》里说,世间的智慧,有“小知”和“大知”之分。北海的大鹏,展翅南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却被地上的寒蝉、斑鸠们嘲笑;接舆告诉肩吾,神山之上,有自由自在的神人居住,她“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无谷,饮风吸露”,可以使万物不受伤害,年年五谷丰登。肩吾认为,接舆说的是“狂言”,不可相信……庄子用一则则生动的寓言说明,每个人的智慧都是有局限的,“小的智慧”往往是现实的经验、世俗的看法,它遮蔽和限制了多数人的认知,他们很难相信和理解超越一般经验之上的存在。就像大鹏展翅时的优游、神山上神人的逍遥,通常都会被人视为一种虚无飘渺的绝对自由而遭取笑。
而在庄子看来,“无所待而游于无穷”的“逍遥游”是可以实现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己”是忘我,“无功”和“无名”也就是超脱名利,一个人如果能顺应天地自然的变化,做到以上“三忘”,也就能获得“绝对自由”的“大知”,而能领悟这样通透的大智慧,也就接近于老庄哲学所说的“道”了。
从“小知”和“大知”的分辨来说,惠子为葫芦无用而烦恼,确实显得见识浅陋了些,而庄子“以大樽浮乎江湖”,自然是一派通达、跳脱,无拘无束,是令读者击节赞赏的“大知”。读书至此,仿佛已经得到了《逍遥游》一篇的真谛:就是教人能跳出“有蓬之心”的局限,去追求绝对的自由。对心理压力巨大、久为身心不自由所困的现代人来说,这种“心灵鸡汤”式的领悟,就更加“解渴”了。
可问题是,庄子的思考真有那么简单吗?
人们可以自由地畅想以葫芦为舟楫、浮于江湖的浪漫场景,可当一个大而无用的葫芦——或者是类似的事物,真正摆在面前时,你首先感到的,可能是和惠施一样的棘手和烦忧。以经世致用的标准,惠施指责庄子之言“大而无用”,并没有什么不妥——又岂止是大而无用,简直就是纯粹诗化的臆想!
历史上的惠施,是战国时魏国的名相,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和功绩比只做过“漆园小吏”的庄子强多了,同时,他又是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既为名相,又是充满理性智慧的学者,读者自可以遥想惠施的风采。只是到了《庄子》一书里,现实中的“成功人士”惠相,才被艺术化地处理成一个汲汲于现实功名、呆板无趣甚至有一丝猥琐气象的“惠子”。
这个惠子,经常与庄子辩论,却每次都落于下风:
惠子说,我有一棵大树,大则大矣,却完全不是有用的良木,把树种在路旁,连木匠都不屑一顾。你的话就和此树一样,夸大无用。庄子回应道:“你有一棵大树,却忧虑它无用,为何不把它栽在空虚无用的地方,悠游在树旁,自由地躺于树下呢?”
又有一次,惠子与庄子在濠水的桥上观鱼。两人为人是否能感受到鱼游水中的欢乐而争辩不休,惠子说:“你不是鱼,哪里知道鱼的欢乐呢?”狡黠的庄子反诘道:“你问我哪里知道鱼的欢乐,说明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我是在桥上知道的呀!”惠子只好哑口无言。
类似的语言交锋,还有很多。在这些交锋里,名家出身的惠子讲的是逻辑,是现实的经验,侃侃而谈的庄子,其实早已跳出了现实经验的束缚,回应的是审美,是艺术化的人生感受。这就是两种哲学路径的真正分别了。同样是一棵大树,在惠子和木匠眼里,它只具备木材的实用性,质地不好的树木,纵然再大,又有何用?而到了庄子的眼里,以无功利的审美态度来看待,就可以激活浪漫的诗性想象,感受到“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艺术气息,是无用之大用。
《庄子·秋水》篇里著名的濠梁之辩,比起庄子的“诡辩”,惠子其实早已在逻辑层面上取胜,人不是鱼,当然不能感受到鱼的快乐;可庄子讲的却是“移情”,是艺术层面上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捕捉到自然之美的诗心。惠子以逻辑胜,但这样坚硬的逻辑推理,纵然扳回一局,也是干瘪、枯燥、缺乏情感温度的,又哪里有诗性的活泼和盎然的生机呢?人是需要诗,需要艺术和审美慰藉的,所以,有时候宁愿舍弃逻辑的演绎,而相信人与鱼共乐的审美经验。只可惜,我们的惠子是颇有些“不解风情”的。
从濠梁观鱼,到飞翔在九万里高空的大鹏,再到接舆所描绘的神山神人,我认为,庄子的哲学,特别是《庄子》首篇《逍遥游》,它的表达方式,是形象化的寓言,是汪洋恣意,如行云流水般的诗化笔调;而它的精神底色,更是诗性的,是指向审美而非逻辑、浪漫而非现实、无限而非有限,是中国最早的艺术哲学、美学。
与儒家哲学浓厚的实用主义和伦理道德色彩不同,庄子哲学对古代文化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审美的人生态度上。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为教训来实践处事,难免会陷入事功上的尴尬,也比不过儒家“中庸之道”的度世金针;但若以逍遥境界为审美胸次,而俯仰万物,作文成诗,便可尽得古典艺术之风流。仔细想来,从陶潜的诗到宋人的画,从晋人的书法到元人的山水,再到近人隐逸于亭台园林间的逸兴怀思……举凡中国古典艺术的一切,哪里有不沾庄学遗韵的呢?
也只有站在美学的高度,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庄子“有蓬之心”的叹息。囿于有限存在的经验,人往往会因膨胀的功利和实用之心,陷入和惠子一样的焦虑。而能缓解这一焦虑,真正达到逍遥境界的,只有艺术化的审美人生态度。心灵为蓬草所闭塞,自然是无法体会到诗性之美的,而这种诗性的遮蔽,何尝不是道家所说的大道之所亏呢?
王国维曾经形容古典诗词的境界,有“隔”和“不隔”之分,理解某种哲学思想,同样讲究一种思维的穿透力。庄子在古典文化的初孕期,就敏锐洞察到了诗性匮乏的“有蓬之心”,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不把握这一点,不从美学和艺术哲学的角度来谈《庄子》(尤其是《逍遥游》),却以《庄子》为“治愈系”的“鸡汤文”,近人“隔”庄子之诗心也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