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在那每个人都向往的地方(小说)
这是一份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工作。问调查对象“去过天安门吗?”如果对方回答去过,再问去过几次,分别问清楚每次去的时间……
队长给吴志强介绍这份工作的时候,把它说得无比重要,他说天安门,多么神圣庄严的地方,它是祖国的心脏,也是北京的标志,每个中国人都向往这里,世界上数不清的游客来这里游览,调查清楚有多少中国人来过天安门……
吴志强听到这几个字就伤心。
一个星期前,吴志强还是天安门前巡逻的一位保安。再往前数,一个月前,经理还表达过让吴志强担任更重要的岗位,可以一直留在北京。可是因为两次打架,吴志强被开除了。
一个月前是六月中旬,天气还没有那么热,可是已经开始很闷了,值完勤,裤裆里总是湿漉漉的。吴志强每天冲澡,还是有种发霉的感觉,他想裤裆假如是块地,大概每天可以收拾一小盆蘑菇。小时候下过雨,妈妈经常领他去采蘑菇,有时候在公路边的杨树林里,有时在铁路护坡上的槐树丛中,不管吃哪种蘑菇,对他们都算是改善生活。自己要是在北京待下去,家里人可以天天吃蘑菇,平菇、香菇、茶树菇、金针菇、猴头菇……吴志强突然想起自己有好多年没有吃过杨树、槐树蘑菇了,怎么北京市场上没有卖这两种蘑菇的?
那天值完勤,吴志强这样胡思乱想着准备回宿舍先冲个澡,然后把今天见到的几个有意思的人画下来。吴志强没有专业学过画画,但他从小喜欢画,他的记忆力特别好,见过的人隔几天也能把他的样子八九不离十地画下来,而且神态和特征都抓得特别准。休假的时候,他经常去798,他喜欢那里的现代艺术装置,他觉得自己把每天见到的有意思的人画下来,时间久了,攒下几百张,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时前面有个长得特别高的人突然吸引了吴志强的注意。他大概有两米,没有姚明那么高,也差不多,但是没有半点儿姚明的英武气,因为他长着一个大肚子,像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那么大的肚子,那么高的个子,走路被肚子拖着走。这样不说,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尖和细,乍一听让人起鸡皮疙瘩,根本不相信这声音是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说出来的。关键是吴志强跟了他一段路,发现他一直在骂人,而且骂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者是公众批评的那些坏人,而是整一个省的人,就是吴志强在的那个省的人。他又尖又细的嗓子在人群中特别有分辨率,不时有人把头转过来看他,但一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子,马上把目光缩回去。吴志强开始还忍着,以为他骂骂就完了,但他一直在骂,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吴志强终于忍不住了,他拍了拍那个人的腰,本来他是想拍他的肩膀的,可是够不着,他说,朋友,这是天安门,请您说话注意点儿文明!
大个子猛地停住了,他缓慢地转过身来,像行驶的火车遇到故障减速一样,然后用吃惊的眼神瞪着吴志强,嘴里喷出一股酒臭味儿。吴志强仰起头来看了看大个子,反思自己的话有没有问题,他还好奇那又细又尖的声音是怎样发出来的。一记耳光落到他脸上,他打了个趔趄。大个子用又细又尖的声音说,你他妈的是个保安,不好好巡逻,管我骂谁?又一记耳光扇过来。吴志强有了准备,躲开,上去和他理论。大个子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敢和他较真,发疯一样怒吼着,挥舞着手臂朝吴志强乱抡,吴志强把学的全部武艺都使了出来。
这里是天安门。几分钟,吴志强和大个子被控制住。
吴志强被队长领回去的路上,一再解释自己没有半点儿打架的想法,他只是想劝说对方不要有不文明的言行,根本没有想到对方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可是吴志强给保安公司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被记了个处分。经理说过,人无完人,但我要求你们要做个完人,在天安门前巡逻,是多么光荣的事儿,你们一定要珍惜机会,珍惜荣誉,不能出半点儿差错,谁出差错,我让他卷起铺盖走人。吴志强虽然没有卷起铺盖走人,但是经理见到他时那冰冷的目光让他感觉被委以重任在北京长远待下来的希望不大了。
吴志强一想到有可能回去,就要发疯,因为一回老家,出路渺茫,又得和爷爷、爸爸、哥哥他们一样去扛麻袋,靠出卖体力生活。吴志强想到爷爷、爸爸、哥哥就难受,他们空有一身比普通人大得多的力气,但是只能扛麻袋,一瓣汗水换一分钱,像爷爷力气不行了,就挣不回钱来了;然后他想到妈妈很早就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说话从来都轻轻的怕打扰了别人,假如自己回去再扛了麻袋,她恐怕眼神永远也不会明亮起来了。吴志强后悔自己冲动,但他哪里能预料到那个人那么暴躁没有理智?他越想越冤枉,他想假如那人不是骂他们省的人,而是在天安门骂所有中国人,他也不该劝阻吗,所有的中国人都该由他骂吗?那中国人的自尊、血性都哪里去了?那还是人吗?
吴志强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不停地来回比较,越想越觉得虽然造成不好的影响,但责任不在他这边,于是他脑子里把事情不断地向极端推演,以证明自己没有犯错误。他想象有人站在天安门大骂中国人,谁都怕犯错误,谁都怕给自己招惹麻烦,没有一个人去阻止,而有责任管这件事的组织,却不能及时赶到。他甚至执勤时脑子里出现幻觉,有人在骂中国人。
吴志强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这件事情,想象所有人沉默的时候,自己冲了上去。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那时刚数伏,北京的最高气温却已超过往年的极限,但是无数人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涌到天安门,40多万平方米的广场像电视里的海滨浴场挤满了人,连鸽子飞过广场浑身都湿漉漉的。在这么多人这么热的地方巡逻,对任何人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吴志强想自己要是变成热带鱼那样该多好,就不怕热了。
有一天吴志强忽然听到两个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的人,打着遮阳伞,在嘀咕什么。一开始,吴志强听不懂,可是能判断出他们是哪国的人。在天安门前巡逻的几百个日子里,吴志强基本上一看对方的做派就能判断出他是哪国人,再说他还有超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后来那两个人得意忘形,或者出于什么目的,竟把对话换成了中文,而且还跟在吴志强他们的巡逻队后面,竟然是在骂中国人,就那么肆无忌惮,仿佛料定没有人出来管他们。吴志强顿时就头大了,他望了望队友,有几个显然也听到了,聋子才听不到,那两人骂得那么响!可是他们往紧握了握拳头,继续往前走。吴志强再看周边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憎恶的眼光望着这两个得意忘形的人,还有人冲他们背后吐了口痰,但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吴志强忍不住了,他跑出队列,一拳打在正说话的那个家伙的嘴巴上,挥拳的姿势竟和某次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对方不甘示弱,两人都冲了上来,三个人打成一团……
队长想保吴志强,可是事件已经不光是保安公司的事件了。
吴志强被开除了,他先动手打了人,造成的影响特别“恶劣”,况且他还在执行任务中。
要回家的那几天,队里的朋友们挨个请吴志强喝酒,给他送行,经理还专门来看了看他。吴志强每天喝得晕晕乎乎,一会儿觉得自己像八十多年前卢沟桥那个擦枪走火的士兵,一会儿又觉得祖国确实强大了,竟然没有引发更大的争端。
……
队长帮他联系了这份工作,说一回去有个干的,可进可退,如果不感兴趣,把他们村子调查完就拉倒;如果觉得有意思,可以接着调查他们镇的,他们县的……队长说他认识的这个老总打算把全国的情况调查一下,看看到底多少人民来过祖国的心脏,这关系到他其它项目的融资和上马,但老总不相信互联网上的那些调查方式,觉得太容易弄虚作假了,他认为最原始的人工调查最可靠、最准确。吴志强在保安公司里习惯了服从命令,性格上又不好意思拒绝人,便勉强答应了这件事儿。
吴志强选择中午两点多回家,凭他的经验,这个时间人们大多吃完饭在家里睡觉,路上见不到人,再早有可能遇到买菜和干完活儿收工的人;再晚人们午休完又该出去干活儿了,只有刚吃完饭这段时间,天气太热了,谁也不愿意出来。
果然路上没有人,只有白花花的阳光,水银一样到处流淌,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声音都好像被融化了。吴志强庆幸自己这个时间选对了,拐进自家巷子里时,门洞里卧着的狗翻起眼来望了望他,又耷拉下眼皮吐着舌头喘气,口水吧嗒吧嗒流了一地。吴志强一进院子,看见爸爸捂着腰一瘸一拐出来上厕所。父子两个的眼光一对,都有些恍惚。汗出如浆的吴志强马上像被浸到了井水里面,浑身发凉。
他奔上去问,爸爸,你的腰怎么了?
唉,扭了一下,不碍事。你怎么回来了?爸爸反问道。
吴志强出了事儿一直没和家里讲,他知道讲了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徒增烦恼,不如直接回来让他们面对事实,不接受也得接受,难受几天就没事儿了。
爸爸没有等吴志强回答,就又接着问,放假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确定。
吴志强心里难受,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糊涂,保安公司五黄六月放什么假?他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下头狠了狠心说,我不去了。
啥?爸爸一只脚跳起来,大概牵动了伤口,马上哎呀着弯下腰。吴志强去扶他,他摔开吴志强的手,往厕所走去。一条从地里窜出来的黄瓜蔓子挡住了路,爸爸粗暴地用劲儿一扯,要把它扯断,蔓子连着架子,一大片倒了。吴志强喊,爸爸。爸爸不理他,进了厕所。吴志强叹口气,以前爸爸看到窜出来的黄瓜、豆西葫芦蔓子总是小心地把它架到架子上。
吴志强进了屋子放下行李,却发现妈妈没在,屋子里乱糟糟的,炕上扔着一堆没洗的衣服,桌子上摆着没洗的锅和碗,苍蝇在上面乱飞。有几盆洋绣球、九月菊、吊金钟多日没浇水,干巴巴的快旱死了。吴志强用瓢舀了些水,浇在这些花上面,吸了水,几分钟后,这些花的叶子好像挺直了许多。柜子上、家具上都是土。一股股扑鼻的臭味儿从窗户里钻进来,让人想吐。
吴志强马上后悔自己回来,他出了屋子站到院子里喊,我妈呢?厕所里没有反应,臭味儿却更浓烈了。吴志强循着臭味儿出了院子,房子前面那块空地盖了几间简易棚子,里面传来猪哼哼的声音,恶臭正是从这里面传过来的。吴志强感觉阵阵绝望,几年前他就建议爸爸把这块地方买下来,和院子搭在一起,种菜也好,种果树也好,可是现在却有人养了猪。
吴志强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呆了,他害怕朋友们来家里,一过来就闻到猪粪味儿。
爸爸终于从厕所里出来,腰伛偻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挪到黄瓜架子前,扶刚才弄倒的东西。吴志强心软了,跑过去说,我来弄,你歇歇吧。我妈呢?
粮站。
我妈去了粮站?
今年营生不好找,铁矿倒闭之后,许多人在家里坐着。粮站正好要上货,我这腰!爸爸揉了揉腰,你妈怕别人顶了,她先顶上去了。
我哥呢?
还在粮站。
吴志强用拳头捶了捶脑袋,血往上晕。我去找她回来!
你去干啥呀?我去!
吴志强去粮站的时候,街上还是空无一人,但那种着了火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在北京,在天安门,无论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这个点儿虽然热,还是人挤人,人们打着伞,戴着遮凉帽,喝着冷饮,往一起扎堆,吴志强越想火越大。
进了粮站大门,刷成白颜色的粮仓没有使吴志强感觉半点儿清凉,反而觉得这些东西纸一样要烧起来。他一直往里走,在库房那儿一下看见了妈妈,然后是哥哥,以及村里其他的几个装卸队的人。他们踩着颤悠悠的木头板子往车上装粮食,男人们都是每人一麻袋,扛在肩膀上往车上送,只有妈妈背着多半袋子,用手紧紧抓住麻袋口,背弓得虾一样抵住不让它滑下去,走到板子上还晃悠悠的。
吴志强几步跑过去,冲哥哥喊,你怎么能让妈妈扛麻袋呢?
妈妈转过脸来,发现了吴志强,她睁了几下眼睛,发现真的是小儿子,虚弱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去了”这句话在吴志强嘴边滑了一下又掉进喉咙里,他说我有别的任务,回去再说,我来帮你。吴志强把妈妈扶到屋檐阴凉处坐下,自己去扛麻袋。
那几个装卸工看见吴志强过来,每人都问了一句,志强回来了,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哥哥有意走在他前面提醒,小心点儿,一麻袋二百斤呢!吴志强还在生他的气,哼了一下。
吴志强觉得自己年轻,又受过训练,肯定比这些装卸队的人强。开始还轻松,看着前面哥哥被汗水湿透的背心一心想把他比下去,可是干了一会儿,便发现自己想错了,首先是腰几乎要折断了,然后每次麻袋上到背上都感觉一座小山压上来,短短的仿佛三四步就可以跨过去的板子,背着粮食越走越重,最后几步简直怎样也走不到。中间妈妈几次要换他下来,吴志强咬着牙拒绝了。一辆车装完的时候,吴志强以为这些人要歇一歇,可是他们像钟摆一样,继续按以前的节奏装第二辆。
吴志强终于明白了爸爸和哥哥每天是怎样过来的,为啥他没有考上大学爸爸想办法要让他去参军,没有参了军又让他去当保安,希望他能在北京呆下去。他后悔前几天的鲁莽。后来随着身体的疲惫,吴志强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钟摆,心脏也变成了钟摆,大钟套小钟,但节奏完全不一样,而且不像哥哥他们是用精钢或什么金属玩意儿制成的,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