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李春生说:“章留影,你简直是信口雌黄啊你!你说的这些话,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我说过,我没有看见什么架子车,更不可能替你搬什么架子车!请你不要栽赃陷害!”
这样,两个人打了一阵子口水战,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结论。章留影明白这件事儿非同小可,即使李春生抵死不承认,自己也不能松口。而李春生也下决心绝不退让。
李指导员看到二人各执一词,摆摆手说:“都别说了。”弯了头对梁家易说:“看着他们!”说完,就走出了值班室。
现在,三个人呆在值班室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大家都不说话。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李指导员、赵队长、王干事,分场吴场长、臧教导员和管教股项股长一起来到值班室。分场场长再次询问了架子车的情况,两个人依然重复以前的辩词。分场场长说:“现在弄不清车架子是谁放在大院里的,只有追查架子车是谁拉进来的了。章留影,你脱不掉干系吧?”
章留影说:“是我拉进来的。”
吴场长对项股长说:“把章留影先送分场严管队看管吧!”然后对李指导员说:“你们继续调查!我和老臧得去总场汇报!”说完,二人便走了。
项股长对章留影说:“带上生活用品,去严管队吧!”
章留影在项股长的监视下,到棚屋里拿了牙膏、牙刷、毛巾等物品,然后随项股长走出大院。大门之外,有一辆双斗摩托车停在那里。章留影坐进了车斗里,项股长启动摩托车,“唿”地一下,向分场严管队飞驰而去。
几分钟之后,章留影进入分场严管队,项股长让严管队黄队长将章留影戴上了脚镣和手铐。这是章留影入狱以来,最残酷的待遇了。这一次,章留影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了。否则,不会既戴手铐又戴脚镣的,像那些顽强抗拒改造的人也只是戴个脚镣而已。
这个禁闭室是极为特殊的地方,一只小木床,孤零零地靠墙放置着,室内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整个墙壁四周都是软软的塑料板,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犯人撞墙自杀而特意装修的。进入重犯禁闭室,章留影的裤带被抽掉了,鞋带也被黄队长解掉了。
章留影睡在床上的时候,估计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本来就经常失眠的他,现在更是睡不着了。于是,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许多往事。从刚刚进入看守所到现在,他在监狱里度过了五个多月的时间。这五个月的人生炼狱,使他的情绪跌到了深谷,自杀的魔鬼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而自从为中队办起了小报,为欧阳凤抄写了书稿,为赵队长的儿子写了范文之后,他发现自己对他人还是有点儿用处的。特别是赵队长对他的信任和赞扬,使他击退了自杀魔鬼的纠缠,慢慢地升腾起活着的欲望,低落的情绪也像注入了微量兴奋剂,失眠的痼疾像春天的冰河,开始断裂和溶解了。
想到了赵队长,章留影不免潸然泪下。他被人诬陷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队长的态度。他是相信李春生呢,还是相信我呢?这差不多是章留影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的问题了。他害怕赵队长从此不再信任他了,更害怕赵队长为此受到了牵连。人在遭遇诬陷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最要好的朋友的态度。章留影把赵队长当成了朋友,所以,他满脑子都是赵队长的眼睛。
黎明前的一段时间,章留影终于睡着了。
七点多钟时,送饭的来了。早餐是一碗玉米面糊糊,一点点咸榨菜。吃了饭,就有人来提讯了。严管队的黄队长把他带到审讯室就出去了。提讯的是总场狱政科的雷科长和一位年轻警官。章留影被打开了手铐,坐在预备好的椅子上。雷科长一边翻着材料,一边问:“姓名?”
“章留影。”
“犯什么罪?”
“流氓。”
“判几年?”
“七年。”
问完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雷科长切入了正题:“为什么要把架子车放在狱内?”
章留影回答:“架子车不是我放的。”
“那是谁放的呀?”
“李春生。”
“有人证明吗?”
以下的问话基本上就是重复分场场长以及李指导员问过的问题,章留影的回答也与先前完全相同。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你和方包银、蒋大勇是什么关系呀?他们越狱之前和你说了些什么呀?章留影的回答当然是真实的。
第二天来提讯的是农场所在地的县级人民法院的两个工作人员。提讯的要点仍然是追查方包银和蒋大勇逃跑的线索。章留影感到可能要加刑了,紧绷的神经仿佛要被扯断似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来送饭的人放下食物,递给章留影一个折叠成方形的小纸条,然后就出去了。章留影展开一看,几个小字跳进眼帘:“我相信你。坚持!”看完了,不禁失声痛哭。这个纸条是赵队长写的。原来赵队长还是相信自己的呀!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字,对于章留影来说,绝不低于强心剂的作用。他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汹涌的泪水流到脸颊上,流到了腮边,果断地摔在地上。
章留影没有火可以烧掉这个秘密的小纸条,他把小纸条揉搓成一个小纸团,放在稀粥里,连同稀粥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这个小纸条确实是赵队长所写。对于章留影和李春生的是非问题,赵队长心里十分清楚。他知道章留影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把矛头指向李春生,更不可能把这么大的事件随意推到李春生的头上。因为李春生在监狱内也是一个“高级犯人”,又深得李指导员的信任,章留影不会傻到要诬陷这么一个腰杆儿很硬的人物的地步。所以,赵队长断定章留影确实把架子车交给了李春生。只是缺乏证据,赵队长也没有办法澄清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实真相。但是,赵队长是很担心章留影在这种严重的冤屈之下是否能够挺过去。于是,他一边不间断地去总场打听追捕方包银和蒋大勇两位逃犯的进展,一边说服黄队长带进一个小纸条给章留影。
第三天的上午,赵队长路过总场邮电所的时候,拿到了“金盾”编辑部寄到一分场一中队的信件,收信人是张流萤。赵队长看过章留影寄到“金盾”编辑部的小说《暮色苍茫》的原稿,因而知道这封信是章留影的。他急忙打开信封,抽出信笺,看到了这样几行字:
张流萤同志:
您好!
来搞《暮色苍茫》已收到并审议,编辑部决定予以发表。请您尽快写一个“个人简介”和写作《暮色苍茫》的“创作谈”寄到编辑部,我们将与小说一同刊出。字数不超过300字。
落款是“金盾编辑部”。
赵队长看了信件,可谓悲喜交集。悲者,想到章留影此刻正在经受一次生死考验;喜者,乃是中队出了一个发表小说的人才。赵队长虽然不会写小说,但他从欧阳凤的写作经历中明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报刊上发表小说的。对于这样一封来之不易的信件,赵队长非常重视。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写“个人简介”和“创造谈”,想来想去,只有求助欧阳凤了。于是,他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地来到中队办公室。
欧阳凤正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写作,听见有人敲门,以为又是王干事来打扰,没好气地说:“正在创作中,闲人免进!”
赵队长说:“是我,找你有急事儿!”
听见赵队长的声音,欧阳凤这才说:“请进!”
赵队长推门进来,欧阳凤问:“什么事儿?”
赵队长将信件扔在欧阳凤的办公桌上,说:“章留影的小说就要发表了,人家编辑部让他写一份‘个人简介’和‘创作谈’,而目前章留影又不可能去写。你就代劳写几句吧!300字以内,对于我们的大作家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拜托了!”
欧阳凤感到很诧异,她说:“没有听说章留影写小说呀,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是不是你搞错了赵队长?”说着,拿出信笺,看到张流萤三个字,满怀狐疑地问:“张流萤,这是女人的名字啊?怎么会是章留影呢?”
赵队长说:“你别疑神疑鬼的了!这就是章留影写的,我看过原稿,还是我帮他寄出去的呢!绝对没错!”
欧阳凤说:“只是我感到太突然了。一个犯人,怎么可能呢?”
赵队长说:“这有啥突然的呀?人家在学校里教书时就经常写作,下得功夫并不比你少!”
欧阳凤说:“我没有看过原稿,怎么写‘创作谈’呢?”
赵队长说:“你看,‘个人简介’要占去一百字,还有二百字,你随便扯扯也就够了。他这篇小说写的就是我上次抓获高峰的过程。你在人道主义这方面写两句,在主要人物钱队长这方面写两句,再加上我们对犯人的改造政策,字数也差不多了。你还没有写过‘创造谈’吧?先练习练习,等自己的小说发表了,再写‘创造谈’不就容易了对吧欧阳?”
欧阳凤说:“好吧,我写。”
赵队长说:“我替章留影谢谢您了!”说着,敬了一个军礼,便转身走出去了。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人站在门外,将头伸进门里,叮嘱说:“欧阳啊,千万不能写章留影是个犯人的事儿。你就以章留影的口气说:工作单位是铜锣山劳改农场一分场一中队,别说是干什么的。因为这是政法类刊物,我们要注意章留影的身份是不是合适对吧?”
欧阳凤说:“我知道了。”
赵队长这才放下心来,走出了办公室。
可是,欧阳凤并没有按照赵队长的意图写所谓的“创造谈”。她反复地想着章留影不过是一个犯人,竟然发表了小说;而自己堂堂一个管理犯人的干部,写了几十篇小说,居然一篇也发表不了!嫉妒心使她很快地改变了主意,她在稿纸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经查,张流萤实乃我中队之男囚章留影的笔名。目前此人正因协助囚犯越狱逃跑而被关禁闭!”
写完了这么一行字,欧阳凤的脸儿立即热起来。她觉得章留影为自己抄了很多小说稿,每一篇都是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的,付出了很大的劳动,自己这么对他,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呀!她在办公室里一边踱步,一边想:我这么做,是损人不利己啊!于是,她把这张稿纸撕掉、揉碎了,扔在纸篓里,重新写道:
“我叫章留影,笔名张流萤。是铜锣山农场一中队的……”是什么呢?按照赵队长的安排,既不说是犯人,又不说是干部。欧阳凤想了想,在后面添加了“工作人员”几个字。但是,“工作人员”,明显就是监狱管理干部。这样,她就是在作假。欧阳凤又站起来踱步。说到作假,她知道章留影也不喜欢作假。否则,他为什么不肯给董雅编辑写信,说她是他的好朋友呢?提起董雅,欧阳凤的怒气直冲脑门。她几年来写了几十篇小说,从没有发表过。自己心里不好受不说,别人似乎都用怀疑和讥刺的目光看着她。现在,好容易有了一线希望,那就是董雅询问她认识不认识章留影。如果章留影肯听她的话,给董雅写一封恳求发表的信件,那么,她的小说要发表就不是难事儿了。想到章留影曾经拂了她的意,她越发生气了。“章留影不替我着想,我为什么要替他作假啊?况且,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呀?天壤之别嘛!我没有任何义务要为章留影作假!”想到这里,欧阳凤把信笺又揉搓成一个纸团,扔进了废纸篓里。重新换了一张纸,欧阳凤据实写下了一句话:“经查,张流萤乃是我中队的男囚,真名章留影。目前,因涉嫌协助囚犯越狱逃跑,正在禁闭反省中。关于‘创造谈’的问题,暂时无法满足你们的需要。”
写了这样一句话,也为自己省却了很多难事儿。因为,她不需要再替章留影写“创造谈”了。欧阳凤没有看过章留影写的《暮色苍茫》,要胡诌一篇“创造谈”出来的确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好了,不用操这份闲心了。她再次审视一遍桌上的短信,觉得并没有刻意伤害章留影。她所写的完全是实事求是。至于《暮色苍茫》,就让它顺其自然、自生自灭去吧!
二十
方包银和蒋大勇越狱脱逃后就分手了。方包银因思念妻子,冒险回家与妻子见面。为了逃避追捕,他不敢坐车,而是步行在山林间,企图趁夜色的掩护潜回家中,这样就错过了回家的最佳时机。当他披星戴月地出现在自家门前时,被一早就埋伏在邻居屋里的李指导员、王干事和两个武警看得清清楚楚。方包银敲开家门,妻子开门,两个人正在拥抱时,被四只手枪顶住脑袋,乖乖地做了俘虏。
押回方包银,天色刚刚现出曙光。总场狱政科的领导以及一中队的李指导员、赵队长、王干事立即进行了审讯。审讯的结果果然与章留影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两个亲眼目睹了李春生把车架子放在厕所后面,然后扛着架子车下盘走了。方包银和蒋大勇大喜,两个人会意地对视一下,一切就在不言中了。入夜之后,两个人躺在棚屋地铺上,一直眼睁睁望着发光的电灯泡。半夜时分,停电了,两个人悄悄地摸出棚屋,来到厕所后面,小心翼翼地竖起车架子,然后慢慢地爬上墙头,又轻轻地跳下来,如飞离去。
听了方包银的交代,李指导员离开审讯现场,走到门外,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踱步。赵队长随后来到院子里,问:“指导员,章留影的事儿……”
李指导员说:“放出来吧!至于李春生,他也不是故意要放跑方包银和蒋大勇的。你就看着办吧!”
得了李指导员的话,赵队长立即骑车去了严管队,让黄队长打开章留影的脚镣和手铐。随后,方包银被关押在这间禁闭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