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进入监狱，立即集合中队的犯人，宣布方包银已经落网。并宣布解除章留影的禁闭，恢复原来的所有职务。从即日起，免去李春生“积委会”副主任，到菜园组劳动改造。至于变动的原因，赵队长没有说。但是，差不多所有的犯人都知道李春生嫁祸于人的事儿。
　　 元旦前夕的铜锣山劳改农场，一直被乌云笼罩着。天低云暗，薄雾弥漫，到处充满了沉重的压抑感。吃过早饭，天空飘起了小雪，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混沌了整个世界。
　　 下雪是不用出工的。吃了早饭的囚犯，重新猫进被窝里睡觉。但杂工组的犯人还是要出工的。因为他们的劳动场所大多都在屋里，不受雨雪的影响。比如，铁匠、木匠，要在农闲时赶制劳动工具，所以，只要不是假期，就得正常出工。而菜园组的犯人，要把白萝卜和白菜抢收上窖，也得照常出工。
　　 章留影因为要赶着刻印《新岸》报的元旦专刊，赵队长让他和杂工组的人员一块儿出去。带杂工组的队长姓田，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儿。他在监狱外面有一个小店铺，监狱内没有的商品，他的店铺里都有。所以，经常有犯人和他联系买一些比较特殊的商品，比如，好酒好烟之类的违禁的和不违禁的高档商品。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不在乎。
　　 田队长对章留影说：“你跟我们一起出工，但不一定一起收工。收工时我就不带你了，你自己回来就行了。”
　　 章留影说：“放心吧田队长，我自己按时回大院。”
　　 随杂工组出去，就要和李春生碰面了。章留影故意走在后面，不与李春生挨着走，避免出现尴尬场面。而李春生却显得心情沉重的样子，低着头走路，一路上不说一句话。走到中队菜园时，李春生站在路边，章留影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想跟章留影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看着章留影走向保管室，这才下地干活去了。
　　 打谷场已经被薄雪轻轻地覆盖了。几只碌碡直立在打谷场上，如同从地上冒出来的雪泡泡。这是章留影进入劳改农场的第一场雪，他觉得很特别。走近一只碌碡，章留影撮起上面洁白的雪花，先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觉得有淡淡的腥味儿，然后吃了一口。冰凉的雪末儿迅速融化，立即从喉咙凉到胃里。看着这干净得无以伦比的雪末儿，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当泪水流到腮边的时候，章留影把手里的雪全部揉在脸上了。
　　 打开保管室的大门，章留影摊开蜡纸，准备刻印小报的文艺副刊。但是，看了几篇来稿，觉得质量太差了。以前，方包银和蒋大勇没有逃跑时，他们可以写些诗歌、散文什么的，现在写文学类作品的犯人越来越少了。章留影不免怀念起方包银和蒋大勇，这两个人都是严打后进来的，但他们比章留影来得早一些，对章留影有过帮助。如果不是因为逃跑，他们将是章留影培养写稿和刻印小报的最好的对象。现在，方包银关在严管队，蒋大勇下落不明。他们将来的下场会是怎样的？想到这里，不免想起越狱的马振日，已经停止的眼泪又跑出来了。
　　 心情不好，当然写不出好文章。章留影放下铁笔，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这时，他听见脚步踏雪的“哧哧”声，抬头一看，见欧阳凤裹着大衣朝保管室走来。
　　 看到欧阳凤，章留影不免烦躁起来。她来找他，不是抄写稿子就是逼他给董雅写信。而这两种事情章留影都不愿意去做。
　　 欧阳凤走进保管室，用力地跺着脚。然后说：“我到监狱里找你，你却跑这里来了！是不是故意躲我呀？”
　　 章留影说：“我得赶印小报，忙着呢！”
　　 欧阳凤说：“再忙也得先帮我！”她一出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章留影说：“能不能等小报印出来再说啊？我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明天元旦小报就得刻印出来啊！”
　　 欧阳凤说：“小报推迟一天吧！我跟李指导员和赵队长说说。你先把我的最新力作《希望的田野》抄写一下，我等着赶时间呢！”说着，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小说稿，放在桌子上，“不长，五六千字。中午加个班，晚上就能抄完。”
　　 这篇小说确实是欧阳凤的新作，欧阳凤原本是不着急让章留影抄写的。但今天早上，她在邮电所拿到了《暮色苍茫》的退稿，使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自从欧阳凤以中队的名义给《金盾》编辑部写了信之后，她就天天往邮电所里跑。因为她害怕《金盾》再次给章留影来信。如果信件落到赵队长手里，赵队长就会询问她上次给编辑部的信是怎么写的。倘若露了馅，不仅要引起同事们的非议，恐怕章留影以后也不会再给她抄写稿子了。到目前为止，章留影已经为她抄写了十八篇稿子，每一篇在她眼里都是精美的书法作品。但是，重新抄写的退稿或新抄写的稿子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可不管怎么说，章留影都付出了很大的劳动。而她却在章留影关禁闭时落井下石，心里多少有点儿惴惴不安。尽管她一再安慰自己，她给《金盾》编辑部的信件完全是实话实说，但妒忌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的。
　　 在《金盾》的信封里，只有退稿，没有退稿信。这使欧阳凤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这次退稿是因为她写的那几句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欧阳凤回到办公室，立即打开退稿来看，急急地看完了，觉得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但这个稿子为什么会被采用呢？欧阳凤得出了两点结论：一是“对口”。《金盾》是政法类刊物，《暮色苍茫》是写劳改农场的稿件；二是“作者”。章留影写《暮色苍茫》的笔名是“张流萤”，一个十足的女人名字。而写政法稿子的都是男作者，那么女作者就有点儿凤毛麟角了。物以稀为贵，女作者在《金盾》可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为了证实她的这两点结论是否正确，欧阳凤想出了一个检验的办法。这就是把《暮色苍茫》和她的新作《希望的田野》用同一个作者名字，同一种笔迹，寄到同一种刊物。最后她选择了文学月刊《啄木鸟》。于是，欧阳凤把《暮色苍茫》标题下面的“张流萤”三个字用小刀刮掉，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欧阳凤。
　　 做完这些事情，欧阳凤会心地笑了。她觉得自己很狡猾也很聪明，两篇文章投向一个刊物，最能检验出文章水平的高低了。除非编辑不看。为了能有效地判断出编辑看还是没看，欧阳凤打算按照过去的办法，放一根头发丝在稿子里。主意已定，欧阳凤把《暮色苍茫》锁进抽屉里，拿出《希望的田野》的草稿和一本方格稿纸，到监狱里找章留影。站在监狱门口喊了半天，无人应答。最后赵队长出来告诉她说：章留影随杂工组出工刻印小报去了。欧阳凤正要转身离开，赵队长叫住她，问：“是不是章留影的文章发表了？”欧阳凤的脸儿红了一下，说：“不是。我找章留影是想让他给我抄写小说。”话未落音，便踏雪而去。赵队长在后面叫道：“顺路到邮电所看看，我估计也该发表了这几天！”
　　 欧阳凤在心里说：“原来你这家伙也有私心呀！写你的事迹你当然关心喽！不过，以我的名义发表对你来说岂不更好！”
　　 章留影昨天下午已经把本期元旦专刊的第一版刻出来了。头版头条的“元旦献词”是他亲自写的。主旨就是展现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和乡村的巨大变化，号召全中队犯人在新的一年里，加快改造步伐，争取立功减刑，早日与家人团聚。如果副刊的几篇文章不需作大的修改，今天完全可以刻印出来。但是，如果修改稿子占用了较多的时间，今天就很难完成任务了。可欧阳凤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来添乱。不过，欧阳凤也是不能得罪的，她与王干事的关系非同一般，惹恼了她，王干事也会来找麻烦的。所以，章留影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拒绝欧阳凤，还是答应欧阳凤。
　　 欧阳凤见章留影面有难色，果然生气地说：“章留影，我跟你讲！这事儿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小报有什么要紧的呀？这一期不出了，天也塌不下来是吧？明天元旦，你少休息半天，下午印出来又不算迟！我刚才说了，指导员和赵队长不会因为你给我抄小说耽误了出小报就批评你，怕什么呀你？”
　　 章留影不敢再说什么，就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子前面，摊开《希望的田野》的草稿，开始抄写。
　　 欧阳凤说：“不能敷衍了事！必须和以前抄得一样好。”
　　 章留影不语，只管在方格稿纸上不停地写。
　　 “对不起，”欧阳凤觉得自己的语气过重，毕竟是有求于人嘛！于是，换了一个较为温柔的口气，说：“我真的很着急呢！以前你说我的小说总是‘伤痕文学’，我接受你的批评。这一篇是写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后的变化，直接讴歌改革开放的作品，我觉得主题很好恨深刻。所以，我想请你尽快抄写完，准备投向《十月》呢！”
　　 章留影带着气儿说：“不是正在抄写吗？中午不吃饭，也得给你抄写完！”
　　 欧阳凤说：“好的。我先走了，一会再来！”说着，一头扎进雪幕里，大步流星地走了。
　　 章留影回头看一眼欧阳凤的背影，骂道：“真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母老虎！”骂完了，沉下心来认真抄写。他打算中午不回去吃饭了，一口气抄完了再刻印小报。没有文艺类稿子，就从报刊杂志上摘抄一些短小的“豆腐块”，应付一下再说。
　　 心情平静下来，他就抄得很快了。
　　 将近中午12点的时候，欧阳凤果然又来了，她站在章留影的背后问：“吃饭吧？”
　　 章留影以为欧阳凤要带他回大院吃午饭，就回答说：“我不回去了，争取晚上六点以前抄完！”
　　 欧阳凤说：“我给你送饭来了，赶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章留影回过头一看，欧阳凤手里果然提着一个保温桶，就说：“不必了，吃饭耽误事儿！”
　　 欧阳凤说：“我大老远送来了，岂有不吃的道理！抓紧时间吃吧章留影！”
　　 章留影说：“你是干部，我是犯人，哪有干部给犯人送饭的道理啊？”
　　 欧阳凤说：“你是给我干活儿，送饭是应该的。再说，也体现政府关心犯人嘛，吃吧！”
　　 章留影不再说什么了。他把稿子推到一边，从欧阳凤手里接过保温桶，放在桌子上，然后取出上面一层的一只面包，下面一层是一个陶钵，里面盛的是滑肉鸡蛋汤。章留影迅速地吃完面包、滑肉和鸡蛋汤。欧阳凤问：“吃饱了没有？”
　　 章留影说：“饱了。”
　　 欧阳凤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好不好吃啊？”
　　 这种滑肉，就是把瘦肉切成薄片，拌上粉面、鸡蛋和作料，水烧开了，一片一片地下到锅里，然后再甩上鸡蛋花儿。章留影在家里的时候，就喜欢吃这种滑肉。今天是入狱以来第一次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和酸楚。
　　 “非常好！”章留影说，“谢谢你！”
　　 欧阳凤说：“谢什么呀？你给我抄写十几万字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呀！”
　　 说实话，欧阳凤今天破例地给章留影送了一顿饭，并不完全是为了感谢章留影，重要的还是表达她对章留影的歉疚。她明白写作的辛苦，更知道发表小说的不易。如果换位思考，欧阳凤就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所以，做了这一顿饭，她心里似乎坦然了许多。
　　 听到章留影的赞扬，欧阳凤十分兴奋。她把陶钵和勺子放进保温桶里，站在章留影身边，说：“有机会我再给你做一次。”
　　 章留影说：“一次就够了。我得抄写了，你请随便坐吧！”
　　 欧阳凤左手提了保温桶，用右手拍了拍章留影的肩膀，说：“谢谢你！我走了。”转身刚走两步，又回来站在章留影的身后，想了想，在章留影的左边脸颊上“啵”地亲吻一下，这才走出保管室。
　　 章留影尚未感觉到欧阳凤嘴唇的细腻和温热，欧阳凤就迅速地移开了。不过，章留影总觉得脸颊上像贴了一块膏药，时不时地伸手去摸。
　　 欧阳凤给予章留影的一个“吻”并没有多少“爱”的分量。她觉得这个“吻”就像一个糖果，可以用来哄哄听话的孩子。章留影给她抄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章，应该是很辛苦的。今后，如果还要继续让章留影辛苦下去，她以为单单依靠命令的方式是不合适的。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当然是女人的秘密武器了。但是，这个“给予”的前提，就是她至少不讨厌章留影。她在心里仔细地掂量过，章留影是大学毕业，人长得蛮帅的，他的文学素养和写作水平可能并不低于自己。如果章留影不是一个劳改犯的话，那么，用他来做自己的男朋友，可能比王干事更加合适。即使在写小说方面对自己没有太大的帮助，但抄写小说却是一把好手。他的楷书和几种美术字都很漂亮，这是包括分场和总场领导在内的干部们所公认的事实。欧阳凤一向认为不是自己的小说写得不够好，而是那种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童体字”掩盖了小说的光辉。在写字这一点上，她很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要赶上章留影的字恐怕比在国家级刊物发表小说还难。所以，与其说欧阳凤给予章留影的是“爱情”，不如说她给予他的是“为我所用”更为合适。因而，欧阳凤在亲吻章留影时没有狂热的心跳，也没有“初吻”的刻骨铭心。她显得很坦然很平静，就像她在一份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或者盖上了一枚公章。
　　 其实，章留影的感觉并不比欧阳凤好多少。她知道欧阳凤一向藐视犯人，也藐视他。她的高屋建瓴的气势，她的自以为是的态度，都让章留影反感。但反感归反感，一个犯人是不能随便表现自己的好恶和爱憎的。因而，为了自保，章留影只有逆来顺受，虚与委蛇。但话说回来，章留影反感的只是欧阳凤的态度，作为女人，欧阳凤倒是没有太多让人反感的地方。她的五官和身材都比较引人注目，这也是王干事苦苦追求的主要原因。因此，对于欧阳凤的突然示爱，章留影虽然没有激动，但也没有厌烦。左脸颊上的感觉，说明他还是很在乎这次“接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