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龙泉欢歌(小说)
老汉很是感慨,村子大了,人口少了,就像一张大饼,稀落落地撒了几粒芝麻。这还是那个祖辈传下来的自己生活了一辈子人丁兴旺鸡鸣狗吠的那个龙泉湾吗?
龙泉湾本来是一方福地,干旱的年景,山上遍布的泉眼照旧汩汩地冒水,根本旱不着;洪涝的年景,再大的水到了龙泉湾的边上也就回了头。有“龙泉湾、龙泉湾,雹子不敢往下落,洪水不敢靠近前”的歌谣,相传这里有一股龙泉直通东海,龙泉湾的名字就是这么得的。
老汉一边胡乱想着心事,一边打开了屋门。老屋空荡,就格外的凉爽,再加上刚从毒日头地里进来,就更感觉爽快,精神头为之一振。本来中午是要眯上一觉的,可傍饷在孙子家眯了一会,这会反倒不困了。老屋唯一的缺点是窗户小有点暗,待到眼睛适应过来,老汉打开电水壶烧上水,再把小炕桌拿到炕上,摆上茶具准备泡茶。水还没烧开,老汉点上一支烟,一边不经意地抽着,一边拿出半块茶饼细细地往小茶壶里掰着,是上好的陈年普洱,孙子孝敬的。
老汉是村子里唯一有喝茶习惯的老人,从年轻时就喜欢喝茶。虽然喝了一辈子茶,却只喝过茉莉花茶,以为茶就是茉莉花茶了,并不知道还有清茶、绿茶、红茶什么的。后来,山里和外面联系多了,孙子混得人模狗样了,老汉才知道,原来茶有那么多的种类和口味。
水开了,老汉慢悠悠地续水、洗茶、汤杯……他现在已经是功夫茶的行家了。在享受了孙子孝敬的许多各色茶以后,老汉最终放弃了喝了一辈子的茉莉花茶,独独喜欢上了普洱茶。这茶模样黑不溜秋的不好看,茶水的颜色却好,和老屋多年烟呛火燎的房梁一个颜色,却又亮亮堂堂的,喝到嘴里绵软、顺滑,香味又浓又纯,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的从前过那老日子的味道。老汉觉得在老屋喝普洱茶,心里舒坦、踏实,能把一辈子的事都喝出来。
可今天老汉并没有品出以往的滋味,普洱茶并没有让他沉静下来。老汉有一个秘密,这块宅基地是老汉围着村子的山山水水转悠了好几年用罗盘反复测量才定下的。在这一方水土上,龙泉湾地处蒙卦,上山下水,确是一方宝地,而在龙泉湾,这块宅基地处在坤上坎下的师卦上,已经是龙泉湾最好的地方了。此卦卦象就是地下有水,还有以寡服众之象,这不,孙子小小年纪就成了老板,又当上了村主任,院子里还打出了一口总也抽不干水的好井,水就是财呀!老汉每每想起来就总也忍不住偷着乐,莫非这就是世代传说中的龙泉?不过,这师卦头一句就是“贞丈人吉,无咎”,就是说要有德高望重的“丈人”来掌舵,才镇得住地气。也是,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所以,孙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让他爹妈去住,当然也非要当爷爷的一块去享福不可,老汉找理由就是不去,而要在这里帮孙子镇住地气掌好舵。这事,他对谁也没有说,天机是不能随意泄露的。
孙子洪磊是个能人,打小就不安分,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村里盛不下他这个钻天的鹞子。他头脑灵活,先是往外边倒腾苹果赚了钱,然后又像自己当年选宅基地一样有预见性地老早盖起冷库,弄了个果品公司,小小年纪就成了老板,后来又在城里买了门面房,开了一家水泵超市,把他爹娘弄去看门面,也当老板。这几年的干旱,人们打井都快把地打成了马蜂窝,水泵超市的生意火得不得了,那钱挣的呀!老汉都不敢想象,可能从祖上算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可孙子胆子大,虽然是赚钱的能人,却不是个合格的“丈人”,眼里只有钱,少了龙氏家风里的厚道,是镇不住这么好的地气的。自己还能活几天,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将来要继续镇住地气,还得靠他自己。老汉从年轻时候就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活得堂堂正正的,如今九十挂零了,是目前村里最年长的爷们,德高望重。他希望孙子和自己一样受人尊重,也成个“丈人”。从去年孙子开始卖水,老汉就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就没少和孙子驳扯,从老辈子起,谁见过拿水卖钱的?家里缺钱吗?挣下的钱这辈子花不完,还发这国难财?就是个贪字啊!挣了钱,却丢了德!老汉希望自己的孙子和自己一样“德高望重”,他越来越觉得有好多话要给孙子说,有好多道理要给孙子讲,尤其是今天在果园听了那些背后的议论和牛家庄牛二的事情,他更憋不住了,他害怕自己的孙子成为第二个牛二。老汉掏出了老年机来给孙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有事情说。
刚放下电话,街门就响了,进来的是小自己六岁的本家老兄弟龙世勋和两个二份三份上的长辈,他们是来求老汉出面主持办一场求雨的法事的,在龙泉湾只有世福老汉懂这种法事规矩。
四个老人就坐在炕上喝茶聊天,商定求雨仪式的各种准备事项:由龙世勋他们三个跑腿,分头到各自宗族挨家挨户收份子钱,备买求雨仪式所用的一应物品。按照世福老汉的想法,所有的钱他自己出,他们三个跑腿就行,不过是买点三牲贡品、水果、点心、香火、纸烛之类的,也花不了多少钱,自己有这个经济能力。可他们三个不同意,说一毛不嫌少,一千不嫌多,就是要家家参与表示心意,要是收的钱不够的话,再由老汉出。最主要的一项是求雨仪式的地点和日子、时辰,别人不懂,就必须要由老汉来定夺了。
龙世勋他们三个没想到世福老汉这么痛快就应下了求雨的事,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和招数一样也没用上。有个说法:常看阴阳,泄露天机,对自己不好,尤其是对后代不好。所以,世福老汉在孙子长大了以后就洗手不干了。五年前那年,天旱得没法过了,他们求了世福老汉好几天才求动的,况且现在他孙子洪磊卖水挣钱,一天收入上千,下下雨来,也就一分钱卖不到了,等于断了自家的财路,肯定要不愿意的。只是这次旱得比五年前更厉害,实在没办法了才又一起来求老汉,抱着“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几张老脸来硬磨的心里准备,不达目的不罢休。对求雨这事,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服了世福老汉。五年前那次,不知道是真的灵验,还是“久旱必雨”就到了那份上了,碰上十五贯,反正是下了一场好雨。那天本来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毒日头把参加求雨的爷们晒得发晕,可到了半下午,天就不声不响地阴了,接着就下起雨来。那雨好得啊,直下了一天两夜,不紧不慢,一点不糟蹋,全渗到地里去了。龙世勋记得,自己当晚躺到炕上,蒙头大睡。一来是抗旱累的,而主要的还是因为雨好。一觉醒来,听到沙沙的雨声,心里了无牵挂,翻个身接着睡,直睡了一天一夜,那叫一个舒坦!这样的感觉,以前只有实行承包责任制那年和零六年政府取消农业税的时候体验过,眼目前真想再来那么一次体验啊!
四个老人不住地感叹世事变化无常。想当初,咱龙泉湾是多么的好啊,雹子不打霜不冻,风调雨顺的,山上的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到山上任何一个旮旯干活都不用带水,渴了,随便找一个泉眼,撅着腚低下头就喝。如今这是怎么了?有人说,是后山打金矿把水脉打没了,也有人说是山上按了那么多大风扇(风力发电),把风婆婆的风都吸走了,龙王爷的雨水送不过来了;更多的人说是现在人心都变坏了,只认得钱了,老天爷看不过眼了,才惩罚世人的。唉!反正这龙泉湾是变了,变得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们不认识了。亏得当初龙王老爷还给子孙留了一个龙泉,这龙泉还让世福老汉找到了,要不,还怎么活?世福老汉就是有福,祖上传了多少代的传说,怎么就被你找到了呢?这是家门积善行德的福报啊!肯定是龙泉,没错!才钻了二百米就出水了,怎么抽都抽不干。去年三怪他们几个人不服气,在边上围着圈钻了四口井,都在四百米以上,愣是不出水,赔了十万多块,都草鸡了认命了!
到半下午,茶喝足了,聊天也聊得痛快了,大家才说散了。龙世勋没有走,留下来有话和老哥哥说。老兄弟之间也没有客套,直来直去,龙世勋就把听到的风声和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和老汉上午在果园听到的闲话基本上一致。去年苹果行情不好,大家都没挣到几个钱,今年又得买柴油买水浇树,日子也就紧吧了。好多人买水的钱都是记账,秋后卖了苹果再还。这在农村本是正常的,手头紧了,包括农药化肥也有的是这么弄的。可这次不一样了,苹果行情不好,今年什么样还不知道,弄不好就得赔钱。有的是实在手头紧,但更多的是故意欠账的,因为有人背地里鼓挑事:井在你们家不假,水也是龙泉湾所有老少爷们的,往大了说,这水也叫什么,那个新词,对,是资源,是国家的,凭什么你家卖钱?大伙眼前都欠着,先浇了地再说,到时候大伙起哄都不给钱,法不责众,你洪磊当村主任又能怎么了?逼急了大伙造反选下你去!最后,龙世勋叹了口气说:“这其中就有三怪他们兄弟几个。他们是得了红眼病,见不得别人家发财,可仔细琢磨琢磨,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毕竟是天灾,不能只顾了自己,好过的也得照顾照顾老少爷们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龙字来,到时候真的闹腾起来,都不好,咱龙泉湾可是一直以怡和、村风好出名的。老哥呀,您是咱们首屈一指的乡贤,您得拿主意呀!”
世福老汉心里一揪一揪的,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事。孙子洪磊不是个省油的灯,若真发生大伙起哄的事,他绝对不会忍气吞声不了了之。牛二的事情一直卡在老汉心里堵得慌,他绝对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到自己孙子身上。他曾经极力地劝导过孙子,眼睛不能光盯着钱,可是他也知道,孙子大了,不是当年在自己怀里要糖吃的鼻涕虫了,如今也是个人物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了。思来想去,目前唯一能快速彻底化解眼前这些矛盾和可怕的后果的,就是老天降下一场好雨来,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一场好雨而烟消云散了。所以,当龙世勋他们来请他主持求雨时,他没有丝毫地犹豫便应承下来,他甚至感激他们的到来,不然,他也会去求他们来帮助自己办一场求雨大典,为众乡亲,为龙泉湾,更为自己。
孙子洪磊过来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老汉已经亮了灯,正戴着花镜在小饭桌上翻看“老书”推算求雨的时间和地点。洪磊见了,嘟囔道:“爷爷,怎么不过去吃饭?又摆弄老书,您不是不看了吗?”
老汉没抬头,眼睛继续盯着老书,说:“找个时辰求雨。今天不饿,就不过去吃了,等会我自己喝碗大果子就行了。”
“求雨?爷爷,那是封建迷信,您别抻头搞那个!”
“谁说是迷信?城里的太虚观不是每年也搞拜龙王大会吗?电视上都放,县长都参加呢!”
“不一样的,那是民俗文化!”
“有啥不一样的?官办的就是文化,老百姓办的就是迷信?”
“嗨,跟您说不清楚,反正您搞这一套就是迷信。别让您孙子在乡政府跟前没脸,我好歹是个村主任,大小也算个官,自己的家属带头搞迷信,让人说闲话!”
老汉合上书,摘下花镜,指一指炕膀让洪磊坐下,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把孙子看得都局促不安起来了,才说:“呵,你爷爷成了你小子的家属了?让人说闲话,让你没脸?你现在让人说的闲话还少?就有脸了?下了雨就卖不成水了,你就挣不了钱了是不是?”
“这哪儿跟哪儿呀?就咱家的买卖,我还在乎这几个钱?再说了,我怎么就让人说闲话了?”
“水!”
“又是水,我不是已经按照您说的办了吗?全村老少挑着水桶来挑水,就是挑回去吃的,一律不要钱。光这一项,一天就得白抽两个钟头的水,亏大发了我!”洪磊觉得挺屈的。
“那我问你,为什么小算盘来挑水你还要人家钱?”
“爷爷您不知道,小算盘太能算计了,他把三轮车停在另一个胡同,挑着担子来挑了水去灌在水罐里,再回来挑。他不是挑水吃,是浇地的。”
“那也不能要钱!上个月他儿子拉水浇地,翻了车,摔断了腰,到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他家里困难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照理说,你应该不用他来挑,那么大年纪了,你应该给他送到家里,帮他把地浇了,这才是当村主任的本分,老少爷们才服你!”
“我照顾得过来吗?村里那么多困难的年纪大的,有的子女在外边上班,当官的当官,做买卖的做买卖,把老人扔在家里,都靠我那不得累死呀!凭什么?”洪磊已经有点面红耳赤了。
“好,先不说那些。”老汉明显感觉到自己有点说不过孙子,孙子也不是一点理由没有的,他顿了顿又说:“那你卖的水是不是也太贵了点?三十块钱一罐呀!我都问过电工了,你那个水泵,一个钟点有二十块钱的电费就够了,可是一个点能抽满四罐水,净赚一百块,你就不能便宜点?都是姓龙的爷们。”
“还贵?外村的都卖三十五、四十一罐呢!水泵坏了不得花钱?打井都花了快两万,我不得挣回来?现在哪还有白伺候人的?”
“头几年你早挣回本了。还有,刚开始旱天的时候,你把水往南面的沟里抽,还锁了门,想给你拉电闸都没法拉,一天一夜的工夫硬是把村里过去打得浅的井全给拉干了,不就是为了你早早卖水?缺德呀你!”
“不是的,我是浇咱家那块地,可是接了电话丈母娘病了,走得急了,忘了拉闸了!”洪磊红着脸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