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一双红袜子(小说)
天太冷了,一连几天的大雪。低矮的屋檐下,被风卷来的积雪,仿佛要把这摇摇欲坠的茅屋埋掉。窗户纸上厚厚的霜,屋里整天黑咕隆咚的。
结了霜的窗户纸,使原本透气的地方,变得硬且空隙更大,风贼嗖嗖地钻进来,又冷又急。低垂的屋檐把阳光挡住了,或者,外面根本就没有太阳,秀禾顶着冷风,用一只眼睛瞄着外面,一样的阴沉沉。
快过年了,秀禾看着破窗户。这天什么时候能暖和呀?她叹了口气。盖着破被,蜷缩在炕头。虽然守着火盆,可身上一件破单袄,依然无法抵御窗口透进来的冷风。
“要是爹活着,过年了,我是不是也会有一条裤子。”秀禾想着,想起爹,觉得浑身更冷了,心里都在颤抖。
秀禾的爹当年是侯家岗三家大地主的总管家,人们都尊他一声“陆二爷”。四十多岁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爷”级别的人物。
陆二爷为人大气,交朋好友,义薄云天。所以方圆百里大家里要是有个什么大事,会请陆二爷处理一些纷争。他虽然主管三大家地主,但他并不剥削穷人,从未欺压乡民,他依然领着儿女们,租种地主家的地,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
那年夏末,爹领着几个哥哥在地里干活,猛然间抬头,看见地头的大道上,一匹高头大马经过,叹道:“喂呀!好一匹高头大马!”
秀禾的二哥抬头一看,笑道:“爹,三大家的老太爷要不行了,那高头大马是扎给他的。”
“我知道。”爹依旧看着那匹远去的“高头大马”渐渐走出了视线,他还盯着。“老太爷快不行了,二大人提前准备后事。老二,爹要是死了,你能不能给我扎一匹这样的高头大马?骑上去一定够威风。”
“爹!你看你说的啥话呢?”二哥一听就急了,“你才四十几岁,咋能说这种话。”他竟气得流下泪来。
“爹就是说说,傻孩子。”爹笑道。可他心里,依然有一匹大马,精神抖擞地奔驰而去。刚才站在马车上的那匹威风的高头大马,天天在他眼前奔跑。
初秋,陆二爷应围子里一户地主家之邀外出,几日后返回途中,淌水过河时,只觉得脚底一凉,寒冰彻骨,从脚底凉到了头皮,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回到家中,他对秀禾的娘说: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后来夜里就开始高烧,一病不起。而且昏昏沉沉,胡话连篇。地主三大家派来大夫,看后都迷惑不解,不知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没办法,只好请来了跳大神的驱鬼祛邪。呼呼喝喝地跳了一上午。
秀禾那时七岁,还能记得当时的事情。看着爹昏迷不醒,一家人急得哭哭啼啼,几个哥哥还很年轻,都不知怎么办,跳大神来的那天,陆二爷还真的清醒一会儿,嘴里说想吃甜杆,还喃喃自语,“想要一匹,跟老太爷一模一样的高头大马。”在跳大神唱着妖魔鬼怪的鼓声中,陆二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咽了气。
三大家还真的把一匹高头大马给送来了,秀禾如今还记得,那匹马燃烧倒下的样子,忽然就堆在了地上,冒着火苗和黑烟,里面是高粱杆。人们都说爹骑着大马走了。
爹死后,四十三岁的娘看着眼前一个比一个小的八个孩子,刚强的她并不能哭泣,因她还要领着八个孩子继续过日子。
秋天,她常常带着秀禾去大地里挖土豆,摘豆子,周围都是高高的庄稼。秀禾记得,这时娘就开始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伴着秋风,伴着庄稼叶子的哗哗声,这样她才敢无所顾忌地倾诉心中的悲痛。娘一哭,秀禾也跟着哭,每次都是哭到秀禾喊着“娘,我害怕”才收住眼泪,娘就每次都说“不怕不怕,跟娘回家”。
所以秀禾长大后都不喜欢秋天,尤其庄稼发出的哗哗声,听见了就想起娘的哭声。
爹死后,家里越来越穷。哥哥们结婚后,都分出去单过,姐姐们也嫁人了。家里就剩下十二岁的秀禾跟娘相依为命。
二哥家里养了一匹马,他总是哄着秀禾帮他放马。哥哥姐姐们对秀禾都很疼爱,秀禾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却没人给她做一条裤子?夏天出去在林子里放马,已经长得很高了的秀禾,只是穿了一件娘用破布给她缝的小上衣。而下身,就扎着一条破布。她总是靠着马走路,因为她连一条短裤都没有。
有一年夏天,放马在河滩的草丛中,秀禾捡到一窝野鸭蛋,有二十多个。这下秀禾犯了难,如果用破布包上这些鸭蛋,可里面什么也没穿,走回家是不行的,如果脱去上衣,此时已经发育的秀禾,更加不行。没办法,就守着这一窝鸭蛋,回不去家。一直到傍晚,娘见秀禾没回来,就去找她,才把一窝野鸭蛋拿回家。
最难熬的冬天来了,秀禾不用放马了,可是,却陷入更加艰难的日子里。
娘下地做饭了,秀禾只能坐在炕上,因为,就一条破棉裤,娘俩只能换着穿。一件没有棉花的夹袄,破得勉强蔽体,盖着一条破被套,大多数的时间,就蜷缩在炕上。
秀禾心里常常恨着二哥,已经给他放了两年马了,可他承诺的给自己买这个,买那个,从来没有兑现。几个哥哥家,就他家日子好一点,最起码,他是能拿出一条让娘俩穿的裤子的。可他每次来看娘,他也看见了秀禾缩在炕上,可他说话不算,继续明年明年的。秀禾下着狠心,开春暖和了,坚决不给他放马了。
昨天舅舅来了,吓得秀禾急忙跑进里屋柜后。
“刚才那是秀禾吧?”舅舅说。“都是大姑娘了。”
“唉!”娘深深地叹了口气。“穷啊!没啥穿。”听见娘的啜泣,秀禾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马上过年了,给你送点面和豆子。唉!家家都不好过。”舅舅安慰着娘。“秀禾,出来,让舅舅看看你!”舅舅冲里屋喊道。
“别叫她了,没穿裤子。”娘终于哭出了声。
秀禾此时,心好冷,浑身不住地哆嗦。听见娘哭了,她心里更加难过,使劲地哈着手,里屋真冷啊。光着脚丫,就像站在冰面上。破窗户吹进来的风,打在身上,沙淋淋得疼。秀禾哆嗦得站不住,蹲着抱着腿。
好不容易盼到舅舅走了,可这时候,秀禾觉得自己快冻僵了,腿麻得都不会走了。娘把秀禾扶上炕头,不停地给秀禾盖东西,家里的破布,破单子往秀禾身上蒙着,手伸进被里,不停地揉搓秀禾冰冷的腿和脚。心疼地唉声叹气,不知怎样才能止住女儿的哆嗦。
“几天就要过年了,家里一定还会有人来。”秀禾想:“这样的躲避,这样的寒冷,这一正月不知要有多少回,我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秀禾把头蒙在破被里,她不敢抽泣,怕娘听见难过。眼泪淌在脸上,刷地就冰凉得像结了冰一样。
怕娘听见,秀禾不敢喘气。娘这些年,过得有多辛苦,不知怎么艰难地把孩子们拉扯大,这其中的辛酸,秀禾岂能不知,秀禾怎么能让娘为她流泪呢?
一年四季,因为贫穷,冬天异常的漫长难挨,一个冬天,仿佛没有黑天白天,仿佛太阳从未升起,因为阳光,无论如何也穿不透厚厚的寒霜,进来的也只能是末端的余晖。贫穷是无形的,相比贫穷,窗外不停钻进来的冷风更加令人恐惧而战栗,比贫穷更加难挨。娘俩没事时,就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秀禾觉得,只要在娘怀里,就暖和了,就不觉得冷了,觉得寒夜也不那么没完没了了。
老哥国军是木匠,他一直在外给人家干木匠活,三十早上,终于停工往家赶。攥着那一点工钱,他在集市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心想:“给娘和小妹买点什么呢?”
一年到头,就那一点工钱,还要给老婆孩子买一点过年的吃的,可娘和秀禾,也一定要买的。
国军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吃完饭,他急急忙忙向家里走来。屋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
“娘。”国军推门带进来一股冷风。
听见老哥的声音,秀禾急忙把头蒙上。
娘赶紧把灯点上。
“呀!你回来啦!”娘看着国军一脸的白霜。“快来烤烤火。”
“秀禾躺下啦?”国军坐在秀禾头上。“秀禾起来,你看哥给你买什么了?”
秀禾心中一喜,心想:“老哥会给我买什么呢?”
“快起来试试!红色的,你喜欢的。”老哥柔声说,拍着破被里的头。
当秀禾抬头看见老哥手里的东西时,瞬间惊呆了。她一下子蒙住了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咋了?咋了?”国军惊慌地拽着破被。
娘嘴唇颤抖,无言地看着。
外面噼噼啪啪的响起炮竹声。
秀禾死命地扯着被,大声地哭喊:“我连裤子都没有,穿新袜子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