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春韵】洪水淹没我的家园(小说)
一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一天,父亲指着河对岸的那只正在吃草的羊说:“那是什么?”
在河的对岸,一只羊正在吃草,而且是一只母羊。母羊已经老了,它缓缓地移动着,如同一片苍老的浮云飘在荒野上。父亲却说那不是荒野,那是一片芳草。知道芳草吗?就是很香的草,能散发出香味的草。羊在吃草,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夏天的时候,父亲天天在河里给它洗澡,所以它的毛永远都是洁白的,像天上的云一样洁白。
“那是一只羊。”我说。
父亲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它不是一只羊。它是你的母亲!”
父亲说那只羊是我的母亲,是在拿我开心取乐。怅惘的河水放慢了流速,似乎要停下来。父亲的目光越过那只正在吃草的羊,幽幽地说:“你是吃它的奶长大的,你没有母亲。知道吗?你是顺水漂来的,当时被人放在一个篮子里,就那么悠悠地漂来……当然!那只篮子是不透水的,要不然你早就被淹死了。”
父亲笑了笑,表情诡秘地接着说:“我还以为我发财了呢,谁知等我把那个篮子打捞上来时,却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问。
“正是你!”父亲咧了咧嘴,“你睡着了。我把你抱回家,不久你就醒了,哇哇地大哭起来。我想你一定是饿坏了,可我一个男人,哪有奶给你吃。于是,我想到了那只羊。”
“这么说我是吃羊奶长大的了?”我又追问。
父亲说:“当然!要不你早就死了。”
“但是,我不是它生的。”我说,“我没有母亲吗?”
父亲说:“没有。”
我茫然地看着水气氤氲的河面,心情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树叶,感觉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父亲把我的身世说得叫我似信非信,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让我在面对眼前的这条河时直想放声大哭一场。
“该叫你的母亲回家了。”父亲说。然后跳下水,向对岸游去。
父亲的水性很好,在水里就像一条鱼。鱼不会被淹死,所以父亲也不会被淹死,即使洪水滔天,可父亲照样能安然无恙地游到河的对岸。他每天都把那只羊送到河的对岸去,黄昏时分再把它带回来。羊不会水,可父亲会,所以羊不会被淹死。父亲把羊放在背上,一只手揽住羊的脑袋,另一只手划水。片刻工夫,他就游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不能这样下去!”父亲蹲在岸上说,“你应该学会在水里生活,那样才不会被淹死。再说,我们是以这条河为生的,要是哪天我死了,你怎么活下去?”
我不是鱼。我对这条我们赖以生存的河内心里充满了恐惧,因为水看上去是无形的,令人无法产生一种信任感。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不止一次地说它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多东西,就像一位母亲那样喂养了我们……父亲每天都去河边,特别是在雨季发洪水的时候,他持一根很长的竿子,用一个抄网打捞顺水漂下来的物品。在河的上游是一座城市。父亲不无揶揄地说城里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父亲把打捞上来的物品拿去卖钱,有用的就自己留下来。他甚至还捞到过一条金手链。
一个懒汉!村长每次见到父亲都这么说。早晚都得被河水给淹死。父亲不以为然,他说自己是水命。一个水命人怎么会被淹死呢?他从不去捕鱼。他说自己是一条鱼,不能同类自相残杀。父亲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一样。村长不可理喻地摇摇头,对我说你长大了可不要学你爹!
我当然不会学他。
一个把自己当成鱼的人,早晚都会变成一条鱼顺水游走的。我也想变成一条鱼,溯流而上,一直游到上游的那个城市去。父亲说我是顺水漂来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弃婴,被上游的那座城市抛弃的一个孩子。但是,那个生下我,又把我抛弃的女人是谁呢?她为什么要抛弃我,难道是因为父亲住在河的下游,她是为了让我见到父亲才抛弃我吗?我在九岁那年,整天漫无边际地幻想着,望着河水发呆。父亲说我的母亲是那只羊,还说你可要好生对它,不能忘恩负义。
“别听他那些胡言乱语!”村长总是这么对我说。有时村长会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父亲这里有问题。
二
那天,村长送来一个选民证,见父亲唠唠叨叨地说着,就把我从父亲的身边拽开了,并严肃地说:“你脑子真的有毛病啦?再这样下去,非得把你送精神病院去!”
“村长,我不是人。”父亲笑嘻嘻地说,“我是一条鱼。鱼能当选民吗?再说我又不想当村长。”
村长苦笑不得,说:“那是你的事。”
“要是我当上了村长,那我就让全村的人都变成鱼。”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村长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不无怜悯地说:“你这样下去,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只要这条河不会干枯,他就不会饿死。”
村长生气地甩手走了。
除了村长,没有谁来我们家。父亲性格孤僻,说话没边没际,不可理喻。但是,父亲并没有因为大伙把他看成一个疯子而失去生活的乐趣。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自言自语,对着河水的漩涡发呆,有时脸上会流露出诡谲的笑容。
村长走后,父亲说:“你不带着大伙致富,来我家多管闲事。”
村长永远都是村长,父亲永远都是一条鱼。村长不会放着自己的村长不干,像我父亲那样生活在水里。当然,父亲也不会离开水,去当什么村长。
“村长是火命。”父亲说,“火怎么敢见水?”
“你说,火遇到水会怎样?”父亲看着我说。
“火会被淹死的。”父亲笑起来。
三
我们村不大,总共也就三十户人家。
我离开村子,去寻找母亲。父亲说我是顺水漂来的,在河的上游是一座城市,也就是说我是从那里漂来的。我沿河而上,去城市里寻找母亲。我在那座城市里寻找,看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我的母亲,可她们对我连看也不看。那些年轻的、丑陋的、漂亮的,胖的、瘦的女人们,对我表情漠然,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我在空寂的人群里寻找,最后终于绝望了。于是,我只好离开那座城市,回到了家里。
父亲对我的离开没有过问。他一如既往,生活在水里,打捞那些可以卖钱的漂浮物。
我在回到村里时遇见了村长,他问我干什么去了?
我说:“我寻找母亲去了。”
村长听后笑起来。
“寻找你母亲?”村长说,“她早就死了,你上哪去找她?”
我说:“她没死!她还活着!”
“你母亲是被河水淹死的,说不定她早就变成一条鱼了。”村长还在笑,他一边笑一边说,“你爹早晚也得被淹死。”
我去河边找父亲。我想问问他村长说的是不是真的。父亲在河的对岸,他正和那只母羊在一起。我是吃母羊的奶长大的,可它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死了。想到母亲死了,我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在河面上飘浮。那天的水气很大,我的哭声如同那水气一样飘渺。
父亲听到我的哭声后,从河那边游了过来。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也没有问我离家去了哪里。他在水里,只露一个脑袋,嘴巴不停地吹着水面。水面上看不到漂浮物,只有水的波纹在荡漾,如同一个个诱人的笑靥。
“我娘是在河里淹死的。”我说。
父亲用一双鱼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
“胡说!”他说,“你娘没有死!”
“村长说我娘变成一条鱼了。”我悲伤地说。
父亲说:“我也会变成一条鱼。”
“鱼会被淹死吗?”我说。
父亲说:“笑话!鱼怎么会被淹死?”
父亲潜入水底,不见了。
我九岁那年的夏天,大雨倾盆,河水泛滥。父亲对此却眉开眼笑,他说发财的机会来了。咆哮的洪水如同猛兽。村长带领大伙离开了村子,可父亲却说:“你们上哪去?不要家了?”
村长说:“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家!”
大伙在大雨中离开了村庄。父亲不走,我也不想走。村长说:“你要不走,也会像你娘那样被大水淹死的!”村长拽了我的耳朵,拉着我在雨中走去。
“我爹还在那里呢。”我说。
“他想找死,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村长说。
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冈,回头去看洪水中的村庄。我看见父亲在那里手舞足蹈,他像一个疯子那样,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大声歌唱。父亲不会被淹死,他说他是一条鱼。一条鱼怎么会被淹死呢?我看见洪水愈来愈大,仿佛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洪水还带来上游的垃圾,带来父亲想要的财富。父亲在洪水中起舞。许多年后我都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我常常从梦中突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那是在后来,村长说我母亲去河边洗衣服,不小心失足落水,接着就被河水淹没了。从那以后,父亲开始了他水中的生活,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鱼。
洪水淹没了我的家园。我看见我们的村庄像一只篮子那样漂浮在水上,后来被一个浪头打翻,永远地沉没了。我们伫立在山冈上眺望暴雨中消失了的村庄,内心悲伤,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亲呢?他变成一条鱼游走了。
这是我所希望的。
村长说:“什么变成了一条鱼!扯淡!他肯定被淹死了。”
四
多年之后,我再去回忆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时,我的回忆因为时间的关系而变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真的亲眼目睹过那场洪水吗?也许,父亲不是死于洪水,而是死于一次意外事故。也许,那个被洪水吞没了的人不是我父亲。我根本没有父亲,就像我没有母亲一样。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我是一个孤儿,在等待洪水退去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父亲说那只母羊才是我的母亲,因为我是吃了它的奶才活下来的,但是洪水带走了父亲,也带走了那只母羊,从此我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村长说我父亲死了,要我做他的儿子。那天,村长坐在河岸上说了很多话,他说我母亲非常漂亮,只是红颜命薄,所以说找老婆最好找一个丑一点的。我蒙昧无知,对村长的话似懂非懂,望着苍茫的河水,等待着洪水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