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老赵站在超市对面的大树下，摸着他昨天才剃过，今天又齐刷刷窜出来的白胡子茬子，两只眼睛瞅着对面偌大耀眼的超市，一个人自言自语着什么。
　　 其实人们喊他老赵，但老赵并不老，也才六十出头而已，称其“老赵”，主要是因为他看上去与年龄不相称的那个光秃秃得可以当镜子使唤的脑袋，以及总是那副看破红尘，弯腰弓背的老道样儿。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称其为老赵，不过对于这个称呼，老赵自己却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于是，这个称呼也就慢慢传开了，老赵自然也乐在其中。然而一辈子都乐乐呵呵地老赵，这几日不知为何，却总是闷闷不乐，还总是站在社区对面的超市前面发呆，这让邻里都猜测不到究竟。
　　 老赵生育有三个儿女，儿女双全。其中老二老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属于超生，黑户口，在当年，因为这点事儿，可是给老赵闹下了很大的麻烦，老赵为了给老二办理户口，硬生生被相关部门收取了一千块钱，这些钱可相当于他和老婆两年的全部收入了。刚给老二办好了户口，一家人终于放下心，心想今后可以一心一意努力上班赚钱了，不料，老婆的肚子却意外又怀上了，老婆为此愁眉苦脸，硬是两天三宿没能睡好，整宿整宿地辗转反侧，闹得老赵也没法睡踏实，为此还被睡在两个孩子那头儿的老赵半夜里用他的大脚踹了好几次。老赵老婆实在熬不住，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个“喜事”告诉了老赵，老赵听到老婆三度怀喜，惊讶之余，几度甚至哽咽，却道东边日出西边雨，让人又愁又是喜，按理说，这会儿的老赵不该有喜，刚被剥去了全家的压箱底儿那点钱，这下可好了，又有了，十月怀胎其实就是那么一转眼而已，这可到时候咋办？
　　 但是，说真的，老赵心底里是存有三四分喜的，老大是闺女，且当时老赵正是二十来岁，根本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概念，更别提宠爱，所以，大闺女至今他都没有亲过一次，时不时还给朝屁股抽几巴掌，但是往往原因让他自己都莫名其妙，邻里之间都看在眼里，其实都大概有个谱。
　　 老赵的老婆长得有点磕碜，这点老赵当初就一百个不满意，无奈他的父亲与老婆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俩人自打他们小时候就被父辈们说下了娃娃亲，但是当时这女娃娃长得其实并不丑，但是谁知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已经出落得让老赵无法直视的地步，可是父命难为，老赵也就只能从了，但是这口气儿，老赵当初是真的很难一时半会儿咽下去，这不，老大生出来，老赵的压力就更大了，于是，满腹怨气，都怪这小家伙，别说疼她，养着没被扔了就算不错了。
　　 老三的突如其来其实是老赵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如今的老赵已经不是刚生下老大那时候的老赵了，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也许是成熟了，老赵自打老二出生以来，对老二就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整天亲完脸蛋亲鼻子，架上脖子给女儿当驴骑，还乐得屁颠屁颠儿的，让她从来不被待见的老婆看在眼里，醋在心里。十个月后，老三从那个不被老赵正眼看的女人肚子里轱辘滚出来了，仔细一看，还是个长把的，从此，老赵儿女双全，人生圆满了。为了给老三上户口，老赵毅然决然让老婆主动从供职了八九年的那家国企主动请退，以示“认错”态度，加上东借西凑弄来了两千元，最终再陪上一大堆死皮白咧的笑脸，终于搞到了正规户口，然而这些都让老赵倍感值得。不就是两千块钱嘛，大不了他一个人养着一家五口人嘛，得了个儿子，这都不算事。
　　 老赵把二闺女和老三这个儿子，可谓疼得心疼肺疼，虽然在八几年那些年月里，家家户户都过得不容易，加上老婆早年因超生而丢了原来体面的工作，老赵一个人扛着这个大家庭，实在让他喘不过气，好在老婆在社区门口盘了个小卖部，多少能替他凑点油盐酱醋的零花钱，也算分担了不少。随着儿子顺利进入初中，老大，也就是那个从来不被他亲过的闺女，正式上初三了，但是想着三个娃一开学就要近五十块的学费，老赵的眉头皱得比他记忆中爷爷的皱纹都深。再三琢磨，三五寻思，虽然老婆一再反对，但是老婆的反对还不如一声狗，老赵把大闺女喊到眼前：“丫儿啊，这么地，你这学期开始就不去学校了，省着点钱给你弟弟妹妹上学，你认得字儿够用了……”，就这样，丫儿从此结束了她人生中的学校生涯，变成了她母亲小卖部的一位站铺子的，还好，这孩子聪敏伶俐，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几乎完全替代了她妈的那点儿业务，成了小卖部的“全职”，俨然是她母亲的“台柱子”，她母亲倒是再次感觉失业了一样，百般寻思中又在小卖部旁边摆起了一个蔬菜摊，一里一外，完美搭配了起来。
　　 却说老赵的二闺女妞儿和儿子虎子，自从上了中学，就寄宿在学校，基本一两周才能回来一趟，回来也是写写作业，吃吃好吃的，然后带着一堆吃食，又返回学校去了，不过这两个让老赵牵肠挂肚的心肝儿，在学业上，倒是让老赵实在很欣慰，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从初一到初三，年年三好，月月第一，该中考了，两个宝儿顺理成章，都双双进了城里唯一的重点高中。折让老赵欣慰无限，满面风光，虽然他的压力是不少了，但是好在随着丫儿和她母亲的小卖部生意逐渐好转，家庭收入倒是和前些年相比好了很多，于是一家人，包括丫儿，都全心全意将所有的“好钢”都用在了重点高中的两个心肝上面，一家人在老赵的带领下，丝毫不敢松懈。
　　 时光飞逝，三年时间，一晃而过，老赵的一对儿女，双双被名校录取，老赵两手捧着一张耀眼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老泪在眼睛里转圈，硬是被他压了回去，回头给坐在身边的老婆和丫儿说：“你俩看，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吧，接下来几年，咱们要一鼓作气，把妞儿和虎子好好供出大学，咱们仨累点苦点不算啥……”
　　 四年时间，一晃而过，老赵的一对争气的儿女，都已顺利毕业于名牌大学，各自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大城市，找到了满意且收入颇丰的工作，老赵为此甚是开心，见人就笑，逢人就吹，人生能如此，在老赵看来，美地不能再美了。
　　 这一日老赵一大早喝完茶，就揣着丫儿给他买的那块老人机出门了，天空飘着毛毛细雨，秋风吹过，竟然似乎已经有了冬天的味道，路边两侧高大的梧桐树，把它们硕大的黄叶子洋洋洒洒地铺了满满一路，踩上去，咔嚓咔嚓叫个不停，这个点儿，该上班的人都上班去了，不上班的人都乖乖地待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电视呢吧。老赵弯着腰，背着手，一路走出小区，走过马路，径直走进了社区门口的那家大型超市里，随之被超市的经理带上了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也就是丫儿的办公室。
　　 推开门的瞬间，老赵腿肚子直打颤，老赵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就是这样打着颤战战兢兢地推开了老婆单位领导的门，亲手给哪位女领导递上他签了字的下岗同意书的，那时候就留下了个病根儿，一进领导的办公室，他就不由得紧张，手心发汗。但是老赵转念一想，这一回有啥好紧张的？紧张个屁啊，这老板是我家的那个毛丫头子，真奇怪……
　　 丫儿看着父亲千年一遇亲自移驾自己的地盘，热情地扶着老赵坐下，随后递过一杯上好龙井，“爸，您先喝着，我正好有个紧急的事情要处理一下，完了我陪你……”，随后满面春风地朝老赵傻笑了一下，便回头重新坐在她的那个硕大的老板椅上，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电话。老赵吹着那杯热茶，一只手不禁翻着虎子的短信：“爸，人家家人要求必须有房才能订婚啊，我这里没攒下一分钱，你帮我向我大姐要二十万吧……”，老赵看着看着，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泛起百般无以言说地紧张，紧张地他忍不住搓起了双手，干脆将手机关了，塞进了裤兜里……
　　 老赵吹吹打打地喝完了丫儿的那杯龙井，抬起腰准备出去，丫儿撵了过来“爸啊，你是不是有啥事儿啊？我这就马上忙完了，哦，对了爸，你那吃腰疼的药，我托朋友从美国给你又买了，过两天就带来了哈……”
　　 老赵回头看着他的丫儿，眼神中流出一种让丫儿没法察觉的异样，“丫儿啊，你也这么大了，注意点身体，有空了找个疼你的对象，爸没事，就是来看看你”。随后不自在地伸手，破天荒地摸了摸丫儿白皙的小脸蛋，微笑中扭头弯腰出了门。
　　 丫儿看着老赵佝偻的背影，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摸着刚才被老赵摸过的脸蛋，久久出神。
　　 老赵走出了丫儿的超市，站在路对面，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超市的全貌“这家伙，真大啊……”老赵自言自语着，“我的丫儿真有本事啊，哎，我做了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