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来叔却还活着，并且，他实际抚养了自己这么多年，感恩吗？怎么却生出来了恨？
　　 红玉站在来俊良的身后，她的心思好像也在飞来飞去，她的默声与来俊良那样的沉默竟有些相似，却更有不同。
　　 来叔！她喊了句。
　　 来俊良嗯了一声，沉沉的思绪里仍旧回不过神。
　　 我妈妈，是什么样的女人？
　　 嗯？来俊良又重重地嗯了一声，他将目光落在了红玉的眼睛上，又匆匆躲闪开。
　　 别躲着我！其实我在别人嘴里也知道了些。
　　 你妈妈……她挺不容易的。
　　 你，有没有对我妈妈……好过？
　　 没有！
　　 没有？没有?
　　 红玉的眼里似有一种毒毒的东西，那如一团冰，更似一团火，将来俊良逼到了角落。来俊良寻着桌子的沿坐下来，那把椅子咯吱咯吱，发出反抗的声音。
　　 红玉哇地大哭起来：你没和我妈妈好，凭什么，你供我养我！
　　 来俊良的屁股如让针狠刺了一下，猛地跳起来，他手足无措，看红玉蹲在地上无助地哭。
　　 红玉啊，红玉！你要愿意，就叫我爸爸，好不？
　　 不！不！
　　
　　 八
　　 穿过几段林地，便是见了那棵神树之所了。来俊良发现，几十年时光对于这棵树来说，无非多了些年轮的宽度，什么都在，红线织在树枝上，密密匝匝。关于这棵树衍生的故事被人们口口相传，最神奇的，便是这棵树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森林大火中竟毫发未损，于是神树便愈发披上神秘的色彩。
　　 来俊良在大森林中绕来绕去，他也有意绕开这处圣地，这时走近这棵神树，竟有些鬼使神差。来俊良仰望着直入云霄的密密的树冠，星星点点的光线渗下来，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
　　 来俊良下意识地朝树下瞥了几眼，那老怪不会也来了吧？他这样想着，嘴角咧了咧，无察觉地自嘲了一下。
　　 这真是个奇怪的想法，他为什么想要见到老怪呢？
　　 来俊良用手使劲掐掐自己的头，好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可不知为什么，这地方似有种魔力，他越想岔开这样的想法，那老怪的影子越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赶快走掉吧！来俊良想逃开了。他自树下向一个岔路上走，一个趔趄，他被什么绊一下，险些摔倒。
　　 竟是老怪头！老怪坐在道沿边，手上掐着空烟嘴，送到嘴边，一嘬一嘬。
　　 来俊良“啊”地一声，他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这当儿，四野里没了声息，来俊良抱着膝坐在地上，半晌他回过神，朝身后看了看。
　　 来俊良的脸煞白了，哪里有那个怪人，分明是一只树桩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来俊良的脑子轰轰作响。
　　 红玉不知何时赶上来，一把扶起跌坐在地上的来俊良。
　　 怎么了？来叔？
　　 我，我……没怎么！来俊良对红玉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是不是这林子有点怪怪的？
　　 红玉的这句话更让来俊良吃惊：怪？嗯……挺怪。
　　 就是嘛，有这么奇怪的树吗，你看这断木桩子边，都长着棵新树，而且一一对应！
　　 来俊良顺着红玉指的方向看，忽然眼前也亮了起来。
　　 来叔，这林子还有个来历呢，想知道不？红玉扳起来俊良的胳膊，她忽然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仰望着来俊良，卖起了关子。
　　 这丫头，还跟你来叔打哈哈呢，说吧！
　　 话说——红玉清清嗓子，拖起了长音。
　　 早先时候吧，白山黑水岸来了一群人，这些人来自何处不详，他们是做筏子客的。他们伐木，将木头运到水里扎成筏子，他们划着筏子到大集上卖了钱，再分了钱回家。这筏子客的头，是个古怪的人，他们的人每放倒一棵树，他都会令人给补上一棵树。
　　 这个是哪朝哪代的事？老怪头？是哪个？
　　 来叔，你听着像哪个朝代的呢？
　　 那至少是古代，不过看这树茬儿不像。
　　 那就是他们后代的轶事。反正有人伐了树，又种了树。
　　 这树也有三十年了吧！来俊良说着这话，拍了拍身边的树，那树已经开始抽出了新绿，郁郁葱葱的新藤地将老桩环抱起来，新木与老桩相依相傍，甚至，它们浑然长在了一起。
　　 来俊良蹲下身，用手摸摸老桩的断口，若有所思。他扭头看看红玉，想说什么，嘴唇嚅了嚅，竟没发出声音。
　　 来俊良忽然想到了惠子，他似有许多的话要对惠子说的，就如这树的断面，与惠子可以毫无掩饰地谈论，他可以听惠子的挖苦，甚至可以拿最糙的话与惠子对峙，可面对红玉，他哑言了。
　　 许久的沉默，山林里无声无息，来俊良的胸中却越发鼓噪得难忍。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来俊良放开喉咙，吼得山林震荡，红玉诧异地看向他，看他的额角的青筋高高地涨起，她不解其意，却被这吼声给震住了。
　　
　　 九
　　 不知哪时，山坡上有种紫色的花，星星点点弥散开了，兴安岭上的春很奇异，一面有冰雪的矜持，一面又有报春花的急迫。来俊良在红玉的引领下，他在岭间转来转去，不觉间，冰封的河面已然开始解禁了。
　　 这春花的颜色，定是一种欣然之色，尽管还只是星星点点，于漫长的冬季后，复苏了生命似的，草木轮回的欣悦在来俊良的心里滋生。
　　 还有一种欣悦在来俊良的心头滋生了，那便是他与红玉半月有余的陪伴，他发觉，他们彼此之间的亲情，穿越了岁月的隔断，依然浓厚。
　　 惠子没有坟墓，与很多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这大森林里消失了，这是来俊良心头的一处痛，他想给惠子立块碑，找一处安身之所。思来想去，他总觉出立碑不妥，因为他不知在石碑上怎样写。许多人，许多事，绝不是一句两句话定义得出的，抑或，有些事本来就不能昭示。
　　 还是让绿色的树替代这个墓碑吧，这是他对惠子也是对红玉最好的交待。来俊良了结了这个心愿，也是他离开大兴安岭的时候了。
　　 来俊良的车行驶在山谷里，山谷的尽头，是去往满归方向的公路。一条溪水依山流淌，那是刚刚融化的雪汇成的水泊。水流不深，大大小小的石头布在水道中央，那黝黑的石头周围还团簇着未化的雪，有冰排在水上漂浮。
　　 红玉坚持再送来俊良一段，她坐在来俊良的身边，两人都有些默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红玉？
　　 红玉的脸转向了车窗，她似乎是在看窗外的景，答非所问地向来俊良道：来叔，你还会来大兴安岭吗？她一边说着，两行泪顺腮而下。
　　 来俊良没有作声，他想说工作很忙，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咽回去。还是不说了！来俊良的手伸过来，拍了拍红玉的肩。
　　 车子颠簸起来，有石子与车轮磨擦的声音。
　　 溪水的那岸，一处陡崖赫然直立于他们的面前。猛然间，红玉抬头望到的一块巨石缝中，几丛粉红的花朵探出头来，煞是引人。
　　 来叔，停车！停车！
　　 怎么了？红玉？
　　 没待车子停稳，红玉急急地跳下了车子，向着那山崖奔去。
　　 来俊良不解其意，却也忍不住下车，他紧随红玉，向前跑着。
　　 来叔，看，看，那花！红玉一边回头冲来俊良嚷，一边气喘咻咻地跑。
　　 来俊良的眼睛顺着红玉的手指望去，岩崖上的山花也让他尽收眼底。他们自公路向下疾走，穿到谷底，在浮着冰排的溪水边站下。溪流那岸的山崖间，红的、粉的、白的、紫的花层层点染，来俊良的心刹那间就被这山花唤醒了似的，一股热流，汩汩奔涌。
　　 来叔！来叔！看那……我们兴安的杜鹃……多好看！红玉兴奋得脸上飞起红云，她边说边喘着气。
　　 看到了，看到了！是鞑子香！
　　 来俊良跟在红玉的身后，踩着河道中的大石头，过了那河，他们近至那山坡下。红玉急切地用手搬着坡上突兀的石棱向坡上攀援。
　　 快点……来叔！红玉一边向山顶爬，一边向来俊良转过头。
　　 红玉，小心啊！来俊良不时冲着红玉喊，他紧紧抓住坡上的石头，跟上了红玉。
　　 一丛触手可及的紫红色的鞑子香夹生在山腰的石缝里，红玉的一只手努力伸向那花，稍用力气，将那花从石缝中拔出来。
　　 猛然间，一块粗大的石头自山顶轰然向下滚落，那滚落的山石与岩崖碰撞着奔向红玉，她惊恐万分，“啊”了一声，呆住了。
　　 红玉，快躲开！
　　 刹那间，来俊良冲到红玉的跟前，猛地将红玉死死压住。
　　 来俊良觉着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他的头一下，他的胸口闷下来，耳廓里似有很大的杂音嗡嗡作响。
　　 来俊良的眼前开始发暗了，他听到红玉喊他，来叔，来叔！那声音很近，又似很远，来俊良拼命地伸出手来，他要抓住红玉的手，他再不想放开红玉的手了。
　　 山坡下的那条小河上，来俊良倒在水泊中。红玉紧紧拉着来俊良的手，静静地蹲在他身边，河中的冰排一涌一涌，冲击他的身体，一束鞑子香，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