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岁月沉香(散文)
一
有文学之梦,当从《魂》社开始,那年我19岁。
19岁,一个花开正鲜艳的年龄。一群血气方刚的学子,从四面八方奔徐州师大而来。206宿舍,便成了我们第一个遥远里温馨的家。
“206”这个数字,怕是一辈子都会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记忆里。在这里,我们度过了青春季最美好的时光。206共八位成员,大家都来自农村。一份质朴、善良和诚实把我们集结在一起。考取师范,仿佛是逼不得已,谁想那一年师范类学校偏要提前招生。那些年,当一名老师并不被人看好。特别是在农村,更有一种不被人瞧得起的猥琐,就连大声说出去似乎都有点羞涩。我走那天,只在沉默里背起行囊,一个人去了远方。心里的委屈和落寞,充溢着原本青春灿烂的流年。本该欢喜,却怎么都欢喜不起来。与我一同进退三年的同学,她考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专财校。那家伙,火热了好几天。大队又是放电影,又是吹喇叭,亲戚邻里祝贺了好多天。走那天,许多人欢天喜地送出村子,期待三年之后能诞生出一个封妻荫子的大官来。最不能忘怀的,是临行前三老爷说的那句话,要是能少考个几十分就好了。我知道,那一种无奈低语里仿佛藏着一种莫名的期待。高中三年的拼搏,在一场无言的落寞里走到了尽头。我觉得考取这样的学校,有太多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那些关心我爱护我期待我的那一群质朴的父老乡亲。我知道他们要什么,然而我并未能如他们所愿。
大家带着一种对前途的迷惘,走进了这个原本高傲的大学。一开始都没有什么好生气,从言谈和举止里似乎就能让人体会到有太多的不自信在。然而,已经回不去。206一时间,便成了我们相互倾诉相互安慰相互依赖的灵魂栖息处。从相识到相知,我们开始了一段春花秋月般的旅程。元旦那天起,我们就约定开始写日记,直写到我们毕业的那一天,谁都不许停下。我们约定每周都要看一场电影,把高中那一段苍茫的时光补回来。我们约定,只要学校组织的社团,都要积极参加,并且保证每个人的学习成绩都不要落下。我们约定从那天起成立一个文学社——魂社,每月出一期杂志叫《魂》,用它记录我们成长的一段段经历。宜山任社长,我任主编,大家各司其职。就这样,我们把那一段曾经认为空虚无助的时光,过得充实而璀璨。魂社在徐师大206宿舍内,诞生了。第一期刊出那天,为了庆贺,大家都喝了酒。那晚我们约定,不准不醉。我们都醉了,醉在曾经豪情万丈的青葱岁月里。从那一天始,我们计划着要把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尽量过得山青水秀,不枉人生这一段匆匆的行程。
每天晚上下了自习以后,我们都要聚在一起,用复写纸誊抄着我们用心感受着的酸甜时光。每一次印写,就是十多本。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端端正正地把人生中这一节节酸甜刻写进自己的记忆里。它代表着我们这群人的精神,只要我们在,206之魂都将永远不会散去。就是现在,毕业了那么多年。大家分别在天南地北,仍然要相互地祝福相互地激励。有事没事,每一年都要聚个一两次,诉诉衷肠,拉拉家常,调侃调侃日月。哭的时候,哭一哭。笑的时候,笑一笑。努力地把每一个风花雪月,都过成幸福状。
“206”早已成为记忆里的一抹尘烟,但精神一直在。每次看到我们用心用情经营的那一份美好,心里便会膨胀出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我想那一份过往里的美好,将会守护着我们即将垂垂老去的未来。
二
大学毕业了,在一汪汪泪眼中又将远去。
那年,我没敢回到家乡。我怕自己磨不开那份自尊,过得不快活。所以,我选择逃避。在遥远里,我只想我的父老乡亲会一直认为我过得很好。自此,在那个僻远的江湖,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清净有序的教书生涯。我努力,我进取,我快乐。我想用一份真心,给自己换回一个别样的满意的人生。几年下来,我得到了那里的学生、家长和学校充分认可,我得到了我所得到信任和褒奖。有人夸张地说,你的荣誉证书得用麻袋去盛放。我只是笑了笑。其实,教书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用心,用情,用一种快乐的理念和方法,带着一群孩子玩出一种自我来,谁都有机会有理由去成功。
几年后,在美术班行将走向死亡的那一刻。学校安排我,去挽救曾经成为学校一面旗帜的美术专业。那年我三十岁。三十而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立了什么?每个月二百多元的工资,常常还不能及时发到手。我不知这一点微薄的收入能为父母做点什么,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每次回村,总要提心吊胆,我怕遇见曾经的同学。怕他们开着小轿车追着我打招呼,怕他们大包小包地拎着美味佳肴去看望他们的父母。那时,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羞涩地蹩过原本不太宽阔的田间小道,我害怕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遇到热情不减的相亲,我仿佛失语。回家,每一次总是要躲起来,躲进书房或躲进南大河的苇丛。我不想,谈我的学校,谈我的事业,谈我的工资。当我把这个月仅存的三五十元钱交到父母的手里时,我总觉得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千辛万苦的培养。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囊中羞涩,该如何去面对我吃奶粉的孩子,面对我们这一家人正常的烟火生活。那时总想,老九啊,你何时才能像政府部门那些吃皇粮的官员一样,人前人后显摆得风光无限。
在激烈的矛盾斗争中,我接下了美术班这个烂摊子。有人鼓励我上,有人劝说我退。其实我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只凭一腔热血。当初,我也怕弄不好,害怕那么多年的声誉会从此画上一个不完整的句号。
做教师那么多年,我似乎有些麻木,更多是有些迂腐,我总觉得生下来就该是被别人使唤的命。接下来,我开始了步入了拯救美术专业的艰难历程。听说我要去代课,那一年高一招生出奇地好。三十七名学生,纷纷从全县四面八方涌来。开学第一天,我就开始谋划这一段注定坎坷的行程。我用自己曾经认为好使的头脑与智慧,下定决心去做一次次出人意料的尝试。我在班级里开办了一个文学社团,每月出一期《五色土》杂志,设计、美编、插图、组稿、书写等每一次活动由学生们全权负责。我只在幕后。我把孩子们对文学、美术的兴趣和爱好激发出来,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展现给全校师生。我告诉我的学生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勤奋了,每个人都会登上世界上任何一座成功的殿堂。学生做了,做得很积极很主动很认真,仿佛视它为生命,白天黑夜的守护着。在我的指引下,《五色土》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学堂里恣意生长,并且枝繁叶茂。
学生们把自己的心事,把自己的心愿,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用一个个稚嫩的文字表达出来,发表在这一份饱蘸大家心血的五色土杂志上。《五色土》激励着学生们的进步,也激发着学生们的热情,这里成了他们倾诉心声之地,也成为他们茁壮成长的乐土。
我为何说它是一个梦,那些年,高考对于一个乡村中学而言。能考取三五个学生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大多数学生也只能是陪考。我把三十七位同学鼓动起来,就想让他们都能去实现这个梦。那些时光里,一有时间我就给他们宣讲名人成才与成功的故事,给他们讲述父老乡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与不易。我与他们一同进退,早起晚睡,挑灯夜战。果真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这个班竟有二十位学生考取了理想的美术院校,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避免了美术班将被砍伐的厄运。
又一个三年过去,面对送走的学生,那一年心底五味杂陈。对自己,对学生,对我苦心经营的那一亩三分地。高三毕业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读了一篇自己用真情书写的《走好,同学们》的文章。在场的每一个学生,没有一个不潸然泪下。就是现在,那些经常回来看我的学生们。一提起这三年,每个人的脸上仍然都洋溢着灿烂的不舍。
《五色土》,凝聚了那一届全体学生心血,绽放了她三年里难以忘却的美丽。
三年,恍惚一瞬。不知觉间,自己鬓角都凝了霜。未来是什么,路该怎样走?这一切都不在计划里,我只想过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又简静的生活。
三
新的世纪拉开了万象更新的局面,私立学校在晋陵大地如雨后春笋般茁壮崛起。
那几年,好多人都凑点细软捐了门槛,寻了一个别样的去处。南的南下,北的北上。剩下一部分人,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也纷纷逃离了乡村。随着大军连年迁徙,我也动了一份要走的春心。是为了糊口,还是为了实现自身价值。没人能说得清。也许这是一场潮流,它来的时候,谁都无法阻挡。
经过一关关的淘汰和筛选,在盲目里我幸运地被录取到大家都认为最有前景的一所私立学校。一晃又是一个三年,那年我三十六岁。在那里,我尝到了私有制的公平与快乐。多劳多得,优绩优酬。没了公办学校里面的争风吃醋,好逸恶劳和任人唯贤。好多人都平静了自己的一份心态,各做各的一份事去。没人再想起,找个熟人,花点闲钱,捐个门槛或弄个一官半职。在那里,不论你是天皇老子,还是乡野村夫。只要业务不精,都有可能面临被辞退的威胁。所以大家做任何事情,都格外地用心格外的勤奋。不知什么原因,大家一下子都喜欢上了这种机制。花自己的力,挣一份理所当然的钱,好不快活。
在那里,我得到董事会的赏识。第二学期,就开始筹办这所学校里的第一个文学社团,丰泽园文学社。每一期,上千篇稿件雪片样飞来。选稿,改稿,设计,排版。我在别人闲暇的时光里,又开始了自己与文字的风花雪月。
在那里,我认识了诗人大卫,作家陈恒礼和刘蕴慧。接触了一批又一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文学爱好者。我辛苦,我快乐,我享受,我激动。《丰泽园》报纸的一期期出版,让这个原本花香沁人的校园更增添了一份锦绣。好多老师也和学生一道,高兴地拿起了手中的笔,用不再浮躁的心情去描摹着自己那一份曾经的热烈与奔放。文学以其无形的张力,影响了一群人,也团结了一群人。在文字的平仄韵律间,好多人开始墨写诗意撩人的情感与忧伤。
那些日子,尽管我活得很累,但我快乐。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一份被人利用的价值,用这份价值还能换回那么多人的认可。在这里,我和大家一样平静了一份原本浮躁的心态。也许,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静得下来去和文字,演绎一场场轰轰烈烈的爱恋。
我离开那地方已好多年,丰泽园文字之香还在延续。
每每遇到从前的朋友、同学、同事,他们还会高兴的谈起当年丰泽之园里,曾经绽放的那份美好。
不小心,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走过来。那些文字墨香,依然氤氲在匆匆的流年里。
岁月面前,我们不再是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