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原因，我离开老家住到县城已经十四五年。父亲因地的缘故，在这十四五年里几乎没咋来县城，偶尔来一次县城，也是上午匆匆而来下午急急而去。即使是春节，说破了嘴皮子苦苦地哀求，他年三十随我到县城过年，可还没有到破五，就又找借口非回去不可。我急红了眼睛也不行，他说走就走。
　　 送父亲回老家，他刚把大门屋门开了锁，调身就出了大门。知父莫若子，我没有说什么，连忙把东西放在堂屋条几上，随父亲出了大门。那是院墙外东边的一块菜地，面积不大，二三分地，有几畦打了小竹竿架子的绿莹莹的线豆荚，有几畦扎了小木棍绑了小绳子的红艳艳的西红柿，有几畦白生生的大白菜，有几畦扯着瓤子的开着黄灿灿花的南瓜，有几畦紫棱棱的茄子和几畦绿油油的葱，它们像三军仪仗队一样排列整齐。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手里有了把手锄，蹲在菜地边默默地给菜畦疏松着泥土，拔着蔓生上来的绿草芽儿，我连忙说：“爸，您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别太累着！”“累不着的，人勤地不懒。你看到了吧，吃菜都不用买了，别老给俺弄钱了。”
　　 父亲已经是八十有二的老人，看上去成了低矮瘦弱华发稀少的老头儿，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装满了风霜雪雨纵横交错的故事。
　　 小时候听父亲说，本来父亲的爷爷是给父亲的父亲留有十几亩地的，那都是父亲的爷爷担挑子卖盐巴卖山货一点一滴赚来的钱积攒起来置办的地。那时候，虽然家中卖着盐巴，可父亲的爷爷不舍得吃。眼瞅着生活光景逐渐好起来，父亲的爷爷老了身体不中用了，就把家交给父亲的父亲掌管。谁知，父亲的父亲不争气，染上了抽大烟赌钱的恶习，几个冬夏过去，父亲的父亲把地赌得净光。将要解放那年，家中一分地都没有了，只有三间漏雨的烂草房。父亲的父亲失去土地后，无脸在家中就走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听小道消息说，他是毒瘾发作死在了外边。也有说他是欠了赌债被人追打死在了外边。总之，家里人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儿。
　　 其实，这段故事是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讲给父亲听的，正是这段故事，让父亲从小就热爱土地，就对土地有着一种别样的感情。
　　 那个时候我和妹妹都小，又都在上小学，母亲身体不好，做过两次大手术，家里的生计全凭父亲一个人支撑。在生产队黑汁白汗干一年，挣的工分不多，分到的粮食不多，尤其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总是接济不住。
　　 父亲的空余时间几乎全泡在自留地里，他忙完了粮食作物，又忙着收拾蔬菜作物，接着又忙自留地边、房前屋后、院内院外的各种果树。一次，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父亲浑身土满脸汗地笑嘻嘻回到家里，他那高兴的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说，我从自留地回家，走到洛栾公路上，在月光下，突然发现前边有一小片白晃晃的东西，走近一看，是谁抛洒在路上的一点化肥。我连忙摘下草帽，从路边的蓖麻杆上采了几片大蓖麻叶子，一点一滴把散落在公路上的化肥粒儿，连同灰土聚拢在一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到草帽壳橹里。最后的一点儿捧不起来，他就用蓖麻叶一点一点地铲起来，抖落到草帽里。父亲晚饭也顾不上回家吃，就又返回自留地，把那些灰土化肥粒儿一捏一捏上在每颗秋玉米杆一寸远的土地里，然后仔仔细细地用碎土沫儿覆盖掩饰，不让肥力外跑了。那天晚上，父亲激动得一个夜晚都没入眠。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生产队里人口大的家庭，生活越来越艰难，有的家庭开始揭不开锅，有的家庭开始有人出门要饭。刘三贵家五口人，只有两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上。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三四岁，整天躲在被窝里。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冒着政治风险，召集全生产队的各家各户当家人，在生产队仓库房召开秘密会议，商定城下之盟，在风险同担的文书上，咬破手指按上血手印，把刘家后沟比较隐秘的荒芜的土地开垦出来，在山顶上竖起了消息树，站岗放哨，悄悄种上小麦。眼看绿油油的麦子长了起来，大家的心中充满了暖意和喜悦，但此时还是被生产大队的巡逻民兵发现了，告到了公社武装部，武装部出动民兵二十余人带着铁锨和步枪来到刘家后沟，要铲除长势喜人的小麦苗儿。父亲坚决不让，红着眼睛趴在地里的庄稼苗上说：“要铲麦苗先把我铲了！”前来护地的十几户人见此情况，也纷纷响应，大哭小叫着趴在绿油油的麦地上。就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候，县里来了一位领导说：“麦苗可以不铲，但要全部充公！”父亲因为此事被撤了生产队长之职。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家家有了地种，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一样长势喜人，年年都是大丰收，不仅各家各户仓里装满了粮食，就连家中的墙上树上也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穗子、红艳艳的辣椒串子、白亮亮的大蒜辫子。老百姓的温饱问题解决了，人人都开始想方设法赚钱。父亲打的仍是地里的主意，他把地留够种粮食够吃的面积，剩余的地全部种上了蔬菜。种蔬菜来钱来得快，可季节性强，有些时候地里空着。种了将近一辈子地的父亲急得没办法，就跑到乡政府找到担任农业种植技术员的我的一家子哥赵兴问计，赵兴笑着问：“叔，您是种庄稼的老把式，能听我的？”“你不说，咋知道俺听不听啊！”“外边有反季节种蔬菜的，您敢干不敢干？”“啥叫反季节种菜？”“咱这里山高地寒，不到季节地里长不出蔬菜。三门峡那边的山村地跟咱们这里差不多，人家靠蔬菜大棚种菜技术，增温保湿，不到季节蔬菜就能上市，并且蔬菜量大质优，可赚钱了！”“只要赚钱，俺干！可俺不知道咋弄？”“叔，您别急，我带你去看看。”父亲听了，脸上笑开了花说：“中，中，路费俺给你报销！”赵兴说：“蔬菜大棚种植，这是咱们乡今年的一项工作重点，还有几个村的群众也要去，我带上你们去，路费、吃住，乡里全报销，回来后建大棚的钱，乡里还负责帮助你们协调从信用社贷款！”“呦，真好的事儿，那可真不要落下俺啊！”
　　 在三门峡山村大棚蔬菜种植村，父亲他们在那里学习参观3天回来后，就动起手来。乡政府还专门从三门峡请来一位蔬菜大棚种植专家，巡回指导他们建大棚、种大棚蔬菜。那年父亲利用大棚种植蔬菜，没少赚钱，一亩地赚了一万零八百五十元，第二年又赚了将近两万元，第三年父亲带着我们家人把四间两层起蓝瓦坡的小洋楼建起来了。乔迁新居的那天，是我们家历史上最热闹的一天，也是父亲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父亲专门请来村里最好的厨子做饭做菜，摆了十多张桌子，请周围的邻居朋友乡亲吃饭喝酒，乡里的赵兴和乡长、书记来了，县里的一名副县长和农业局的、国土局的局长也来了。在大核桃树上架起了高音喇叭，不时地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流行歌曲。开桌吃饭的时候，院子外边燃放起一挂千字头大鞭。在上房屋正堂的奶奶桌前祭奠祖宗的时候，父亲焚香跪拜祖宗，告慰祖宗的同时，在供桌上，父亲恭恭敬敬安放了一捧湿润的泥土，同时跪拜了这捧泥土。当父亲跪拜结束站起身子转过脸的时候，他那被岁月侵蚀的沧桑的脸上挂满了一行泪珠……
　　 如今，父亲老了，背也弯了，走路因脚疼一瘸一瘸的，大棚种菜早已经不再经营了，可院墙外这片菜地，父亲一直在侍弄着。父亲总说：“俺这辈子，没啥乐子，不会打牌，不会喝酒，不会抽烟，就好舞弄个地。地是俺的命根子，照看着它，俺就精神，俺就其乐无穷！”
　　 吃罢午饭，我招呼着父亲午休，在他的枕头边我发现了一个布兜兜，一时好奇打开看，原来是一包泥土，我不解地问父亲：“您这是干啥？”父亲憨憨地笑着说：“晚上睡觉，不嗅嗅这种味，俺睡不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