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白色芬芳(小说)
黄山余脉往西南,至鄱阳湖,长长的过渡地带,形同簸箕,钭钭地搁着。境内群山纵横,峰峦起伏,溪水穿越峡谷山沟,流经丘陵平原,汇聚于鄱阳湖,此乃昌江。
每一片土地都是神奇的,却各有各的神奇。
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流汗、流血、流泪的,唯有土地。
上世纪二十年代未,都昌,鄱阳湖冲击出的这片土地,如今成了沼泽之国,今年又发大水了,禾苗全被淹,水不知什么时候能退。
乐天,一位18岁的小伙子,生长于这片土地。他像一只雏鹰,伸展着刚刚长成的翅膀,却不知飞向何处。
他清秀的脸庞,深邃的眼神,像他的祖先再生。
乐天早就听说,与都昌相隔几十公里的高岭,山石能变成玉,挖土就可变钱,那山不就成了金山银山?
他想去那儿试试。像许多都昌人一样,长大后往昌江上游跑,瑶里、浮梁、景德镇、高岭,对于生长于水边的人来说,遇到水灾往高处走,似乎是一种本能。
假如自己也能在高岭占得一片山地?乐天幻想着。
有那么容易么?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能?
经得父母同意,乐天搭上一条在都昌卸空了货的小船沿昌江而上,在景德镇码头又换乘另一艘空船继续上行。
昌江上,船来船往,货上货下,人进人出,看得乐天眼花瞭乱。
到了高岭才知道,到处是有形无形的界限,整个高岭都被各家各户瓜分霸占了。
乐天只能四处寻问谁家需要帮工。
一个吴姓人家收留了他。吴家占的山地面积最大,请的帮工最多。
有采石的,挑石的,舂碓的,淘练的,做白不(音同钵,意同抔)的,乐天被分在淘练场。
乐天很兴奋,虽然没有占到山地,却终于可以亲眼看见石头如何练成细腻的白泥。
高岭的石头,经过采掘,粉碎,淘练,做成白不,即白色泥砖,就可以换钱了。
高岭山下,凡有溪流处,皆置水碓,即用水车带动木锤舂于石臼,用作粉碎石头,听说繁盛时竟有2000多处,巨响。
粉碎好的石头倒入水池中淘练。
淘练讲究精纯,古法需多次用水池浸泥,木耙翻搅漂起沉渣,用马尾细箩过筛,再用双层绢袋过滤,用粗布大单包稠泥,再用砖压去水,与手工磨米粉法类似,留有星点土石渣都是不行的。
水碓和淘练场所都用木头和灰瓦搭建了碓棚和摊棚。乐天每晚就在摊棚里听着水流声和舂碓声沉沉睡去。
晌午,老板家都会有人送饭来,每人一份,乐天吃完了总感觉有些不饱。他常常往摊棚边的一条小路望去,那里每天都有一位挑着饭菜的年轻妹仔经过。
“嘿,兄弟,看什么呢?”挑石工老李问,“没吃饱吧?还是看上挑饭的妹仔了?”
见乐天不出声,继续道:“想吃饱也有办法。”
乐天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做拉坯工就可以吃一份半饭,吃不完还可以请人吃,叫老婆来吃也行。”老李相当肯定的样子。
“真的?”乐天有些吃惊,“还有这等好事?”
“骗你干啥?不过,如果你看上了挑饭的妹仔就算了。”
“啷个?不许看呀?”乐天也不掩饰。
“看吧看吧,看多了你就拔不出来了!“
“哈哈哈!”其他伙计也跟着笑起来。
乐天感到莫明其妙。
挑饭的妹仔样子就是好看,微红的脸,喘着气,那长长的辫子垂在腰间,随着担子一扭一扭而去……
天刚亮,乐天和伙计们就开始干活了,他们想在晌午多歇歇。
晌午,老板陪同扶塘师傅(勘探专家)一起过来了,说是探明了新矿脉,老板一脸喜色,叫人送来瓷石样品淘练,要求尽快做成小块白不送去窑里试照子(试样品),如果含瓷土率超过50%,质量符合要求,就立即开采,如果含瓷土率仅30%,又急着要,也可开采。
“今天中午抓紧时间单独淘练这批泥石,要及早试照子,现有的矿快采完了,人家等着要货呢。”老板对大家说,转身和扶塘师傅一起去看做好的白不。
肚子还没吃饱,中午又要加班,乐天忍不住向老板身后喊了一声:
“老板,可不可多加点饭啊?”
老板正在和扶塘师傅说话,听到声音,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这不是刚来的都昌仔吗?才来几天就敢提要求?还当着大家的面,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不舍得给伙计吃饱吗?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像一团乌云罩了下来。他走到乐天身边打量着:“想多吃?可以呀,你去镇里做拉坯工,可以吃一份半,做了把桩,还可以吃两份呢,淘泥工吃的就这样!”
边上的伙计都不吱声,面露赫色。
“老板,不能这么说,淘泥是保证质量的第一关,如果货不好,后面的都白做了。”乐天不知哪来的勇气。
“淘泥就是出力气,又不要动脑筋,拉坯要有技术。你有没有听说过‘十年才出一把桩’呀?把桩师傅要有头脑,啷个能比?”
“听说程家淘工饭菜就能吃饱。”乐天还不罢休。
“程家?你去程家,看看人家要不要你咯。”老板面露不屑。
乐天不再吱声。
等老板和扶塘师傅一走,伙计们都围了上来。
“好仔俚!个大个胆,敢顶老板!”老李第一个夸起来。
“你说得有道理,瓷器的第一道关就是淘练!”另一个伙计说。
“老板要是真给我们加了饭菜,我就服你!”又一个伙计激动地说。
“为什么说程家不要我?”乐天对着老李问。
“你不晓的呀?程家跟吴家是死对头,两家不通婚,在吴家干过的人,程家都不要。”老李道。
“怕吴家来的人搞鬼么?在白不里掺砂子?”乐天好生奇怪。
“这个我倒冇想到。我只晓得吴家的工资低,喜欢招新人,程家工资高,喜欢招有经验的,但不要在吴家干过的。”
“你怎么没去程家?”乐天问。
“我跟你一样,从都昌来,第一就找到吴家,啷个晓得这里面的道道?”
“那个挑饭的妹仔就是程家的女儿?”
“是啊,所以我叫你不要看嘛,看也是没用的,吴程两家不通婚,连伙计都不通。何况人家是老板的女儿。”
乐天不再吱声,上牙咬着下唇,操起长把勺使劲舀起泥浆往另一个水池里倒。
天终于黑透了。
晚饭照旧是酸菜和杂粮。
几个伙计吃了半饱,跑到龙潭水里去洗澡,再坐在石头上乘凉。
老李点了支竹筒黄烟,使劲吸了几口,夜色中,烟火一明一灭:
“我们做工的,吃不饱,也饿不死。除了高岭,还有瑶里制釉,也能挣饭,大不了去浮梁砍柴卖给保柴公所,也是一条路。”老李缓缓说着。
“保柴公所是哪里?”乐天问。
“就是管柴买卖的,有了保柴公所,谁都不敢乱来,价格统一公道。”
“哦,保柴公所一定在镇上。你啷个不去镇上?”乐天又问。
“你听说过这句话啵?‘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本事,哪敢往镇上跑,就算到了镇上,要是干不了技术活,只是满窑或开窑,比淘练还累。满窑搬进去还好些,开窑会热死人,夏天穿棉衣戴手套,还要打湿了才敢进去呢,有时满窑也要趁上一窑的余温未散就往里装。反正还没有我们在山里自在。”
“本事是学的嘛,不学啷个会?”乐天道。
“十年才出一把桩,难呐。”
“人家学得会,不信我们就学不会。”
“哟,你个死仔俚口气不小嘛,你去学,学会了我跟你打下手。”一个伙计笑起来。
“就是,学会我跟你打下手。”伙计们一齐笑了起来。
“你还是先把淘练学会吧,对淘泥不熟悉,啷个做得好后面的?烧瓷是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哪个环节没做好,都是白做。”老李道。
“对呀!听说新探的矿脉很大,以后淘练量更大,我们得想办法一天可以多淘些又不累才是。”另一个伙计道。
“以前方法淘量小。乐天,你脑子好用,想想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淘量大又省工。”老李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放松说笑,很快瞌睡虫就爬上了眼皮,大家早早散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回到摊棚,乐天躺在硬木板上,想着刚才老李的话。
半块月亮躲在摊棚缝里,偷看着他。
一夜没睡好,到了快天亮才迷糊了一阵,做了许多梦。醒来,急忙就去找老李,告诉他改造淘塘的想法。
老李听了感觉不错,只要在原有淘塘的基础上扩大面积,改水平底部为钭坡,靠淀塘边高,并在淘塘和淀塘之间加活动洞孔就可以省好多工。
淘练分淘洗池、淘塘、淀塘、干塘。淘洗池用来洗去浮泥和杂石,再碓,碎石被舂成细末,叫碓脑,将其挂在预先吊好的绳索或篾环上,用铁勺将粉末舀起,过筛倒进淘塘,再将水放入淘塘,用铁耙来回搅动,搅成糨糊状。
淘塘浸泥,面积约4.5尺见方,适合人手操作,底部以青砖砌成坡形,一侧深约3尺,靠近淀塘的另一侧约半尺,有利于表层泥浆流入淀塘。
淀塘面积大约9尺见方,深约1尺,用于沉淀。淘塘与淀塘之间相隔一墙,半腰处挖有小洞,将泥浆从淘塘注入淀塘,泥浆沉淀约6小时后,放开隔墙半腰的洞孔,淀塘上面的清水回流到淘塘,再用木勺将泥浆舀到干塘,或者舀到清扫后四周用泥巴作为拦坝的地上,让其自然干燥到可以成堆时,便可制不。
这么一来,大家既轻松又出活多,老板的饭菜量也见多,伙计们都很开心。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烧窑的黄金时间到了。
乐天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淘练技术,决定离开。
他向老板请辞。
“不要走嘛,我让你做头,饭给一份半。”老板和言悦色。
“不了,淘练工没有技术。”
“哪里?你改造的淘塘很好用啊,这也是技术啊。”
“谢谢老板,我想去镇上看看。”
老板沉吟面刻,“你一定要走,我可以介绍你去陶庆窑。”
老板拿来纸笔,当着乐天的面写了一封介绍信,“你到陶庆社找余时英社长。”
“多谢!”乐天接过信,向吴老板深鞠一躬,告辞。
他揣着信,去和伙计们道别,伙计们自然是依依不舍,又巴不得他快去,好学了技术,将来带他们走,大家一片快活。
第二天天一亮,趁伙计们还没起床,乐天就带着包裹出发了。
他不喜欢太黏乎。
高岭的淘泥尾砂堆成一座雪白的山,与周边的青山绿水相映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乐天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他决定在路边的一个石坡上坐下来,静静地等一个人。
他想跟她说句话。
不说话也行,再看她一眼就走。
她的身影曾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从此再难谋面。
晌午时分,日头强烈,蝉声四起,甚至盖过了舂碓声,和着他年轻的心跳,起伏不定。
她果然来了,按照他预算好的时间,挑着一担饭菜,气喘吁吁。
他冲下山坡,站在路中央,迎着她。
“你想干嘛?”她站定在他面前。
“和你说句话。”
“你是吴家的乐天,我认得你!”她躲开他继续走。
“我要走了。”乐天跟了上去。
“去哪儿?”她定了一下。
“镇上。”
“吴家对你不好么?”她继续走。
“不是,这里已经没什么可学了。”
“我爸说准备自己开窑,你来么?”她站定。
“我是吴家的帮工,程家不是不要么?”
“有我保你,应该可以。”她继续走。
“啷样要你每天送饭?”
她没吭声。
乐天拉住扁担,“让我帮你挑一程。”
不容分说,他从她手上接过扁担,担起就走。扁担压在他的肩上,透着温热,那是她的体温。
“啷样要你每天送饭?”乐天再问,“别家老板的女儿都养在深闺不轻易出门。”
“我爸说,女孩也要锻炼,将来到人家家里才不会吃亏。”
乐天愣了一下。
两人不再说话。
转弯就是程家摊棚,乐天停下脚步,把扁担交回给她,她接过扁担,这时才看清彼此的脸。
她低头,起身。
“走啦!”
她没有回头。
“嗯!”他望着她的背影。
没有再追上去。
他很快乐,又有些惆怅。
她的身影拐了弯。
他站在原地,良久。
他转身,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搭了一艘装满白不的船,沿昌江一路南下。乐天时不时摸摸怀里揣着的介绍信。
昌江上帆船来来往往,运的多是从高岭下来的白不和从瑶里下来的釉果,还有从浮梁下来的松柴和槎柴,都是做瓷和烧窑的原材料。
秋风把夏天的闷热一扫而光。
乐天对未来充满了热望。
在景德镇瓷器业繁盛时期,男女老少都能找到工作,老人可以磨料,小孩可以学徒,妇女可以画坯。
景德镇陶瓷并非单靠本土力量。
西晋末年爆发的“永嘉之乱”,中原百姓纷纷南迁,景德镇境内始有移民迁入,其中不乏手工艺人,东晋人赵慨先后在闽、浙、赣为官,因刚直不阿,被贬于赣,隐居新平,即景德镇。他将掌握的越窑制造技艺传播于此,并改革胎釉配制、器物成形、焙烧工艺。
唐睿宗太极元年,黎柏高在江西为官,看中了景德镇丽阳水土宜陶,举族定居于此,筑城置镇,建窑烧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