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望着因睡眠不足两眼通红的麦子，西门望月的愧疚之情便油然而生，他隔着挡风的玻璃在门外踌躇了很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当他鼓足勇气对教授说出要替换麦子时，麦子的眼泪就顺着那苍白而消瘦的脸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麦教授一看见西门望月就气不打一处出，他本不想应允西门望月来陪护他的，但看见麦子一脸的憔悴，终有些不忍，只好以他惯有的方式默许了。
　　 但是，麦子回到家里根本就睡不着，西门望月出乎意外的举动，使得她这么些天委屈在心的泪水一泻而尽。西门望月当初追求她时那一脸的真诚和执著总在她的眼前晃动，如同影视回放的慢镜头，剪不断、理还乱……
　　 她索性起身，从床头柜抽屈里翻出一大摞诗稿，那是西门望月写给她的情诗，足足有几百首，西门望月曾对她说过，要她好好地保存，说是到他们老的时候专门出一本诗集，回味过去美好的岁月。有几首诗麦子至今还倒背如流：
　　 想你/已记不得你的眼睛/黑夜里/草尖上的露珠/仰望着茫茫星河/苦苦寻觅……
　　 我们的手紧紧相牵/穿过夜与昼冰与火/穿过所有的栏栅以及/阳光里街市的喧嚣和/月光下村庄的岑静/无需更多的语言/就这样我们的手紧紧相牵/彼此感受情脉的搏动……
　　 曾经路过许多爱情/但都没有尝试过/终于有一次/彩虹驮着温柔的体温飞来/缠缠绵绵的一天/便沿着美丽飘然而至/停泊在终日笑开的脸上……
　　 这一夜，麦子捧着沉甸甸的情诗，甜甜地睡了。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晒干她脸上最后那一滴晶莹的泪珠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九
　　 肖曼云给麦子打电话的时候，麦子刚起床不久正在收拾那个凌乱不堪的家。肖曼云在电话里告诉麦子教授嚷着要出院，说是受不了医院里“84”消毒水的气味。麦子知道，教授并不是跟“84”消毒水过不去，而是不喜欢西门望月在那里陪他。她对肖曼云说：过一会她就去医院劝一劝，在医院里就得服从医护人员的管理，怎么能说走就走，再说病不治好回去又怎么办？肖曼云说：不用了，西门望月已征得了院方的同意，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馆里已派车去接了。肖曼云的意思是说直接把教授送到波斯湾麦子家里去，让麦子这两天腾出点时间照顾一下，肖曼云说这也是西门望月的意见，他在医院里给你打了几个电话，可你总是关机，他只好自作主张了。麦子说：行，反正翠姑也不在，先接到我这儿吧。
　　 肖曼云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有些迟疑地说：要不这样吧，国庆节假日也快过去了，等忙完这两天我来照顾他，就怕……麦子知道肖曼云下面想说的话，她还是担心教授不会原谅她，会给她难堪。就安慰肖曼云说：肖姨，你还是忙你的吧，我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老了，气量反倒小了，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在医院里还和我吵呢，你就多担当些……
　　 肖曼云和教授之间主要矛盾，就是肖曼云没有针得他的同意，那么轻率地辞去艺校老师的职务，去干个体户。他说肖曼云就是天生的贱，放着铁饭碗不端，偏要下海做生意，而且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在教授眼里，什么洗脚城、歌舞厅、麻将馆、美容院之类的生意都算不上正路货色。但是肖曼云的观点却与教授恰恰相反。肖曼云认为，市场经济讲的就是不管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她和教授争辩说：当初你提出办艺校，搞第三产业，不也是高扬市场经济就是各显其能，开拓进取的大旗吗？唱的不也是将群众文化充分应用到商品领域的高调吗？教授说：我搞的那一套与你搞的那一套能相提并论吗？你那是下三滥手法，不正当卖买，而我搞的是正宗的文化产业。肖曼云不甘示弱，据理力争：谁说歌舞厅、美容院不是群众性文化产业，所谓的文化产业不就是满足人们日常文化生活的需要吗……
　　 教授打嘴官司并不是肖曼云的对手，但是他曾经是个军人，转业后又在领导岗位工作这么些年，最容不得别人跟他强辞夺理，尤其是自己的家人。这样争吵的结果只能是导致肖曼云离他而去，教授没有别的办法，他报复肖曼云唯一的手段就是把翠姑接进了家门。
　　 但是，所有的这些事情发生，肖曼云都是知情人，她和麦子都心照不宣，她们至少每两天就电话联系一次，包括接翠姑来，麦子事先也是征求过肖曼云意见的，这几年她们一直扮演的双重角色，只有麦教授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教授一直认为肖曼云是和西门望月串通一气的，因此他就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西门望月的头上，经常在麦子耳边唠叨说，当初他就发现西门望月这个驴日的小杂种是指靠不住的，这家伙没有家庭责任感，麦子嫁给他会吃亏的。这样的话说得太多，就难免在麦子和西门望月之间产生更深的感情隔陔，甚至很多时候麦子真的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
　　
　　 二十
　　 在圣·玛利亚茶楼白吃白喝，等了十多天的张五，终于见到西门馆长。然而，他提的条件却让西门望月感到有点意外，张五的条件跟他的人一样简单明了。他给西门望月出了一道选择题，一是补发他这一年多在外潜逃期的工资，他还是按部就班在圣.玛利亚茶楼当保安，但是，假若那个福建人或警方再来找麻烦的话，西门望月或肖曼云要出来承担责任，不能老是让他一人没完没了漂流在外。二是他可以辞去工作，自此从这个城市消失，但不是他一个人，必须带走欣然。张五说完，用手摸了摸满脸的络腮胡子等待着西门望月的反应。
　　 按理说，张五提出的条件不算过分，西门望月非常清楚，张五砍伤福建人虽属个人行为，但是这件事发生在圣.玛利亚茶楼。在一个公开的娱乐场所发生了这样的暴力条件，其经营者必须承担连带责任。西门望月是懂法律的，当初事发后，西门望月就想到这个，所以他当机立断给了张五一笔钱让他走的越远越好，待警方立案调查时，他就来了个一推三六九，把责任全都扣在张五头上。因为有张五作替死鬼，圣.玛利亚茶楼在那次事件中只受到关门停业整顿一个月的轻微惩罚。
　　 在张五走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圣.玛利亚茶楼可谓风平浪静，生意未受丝毫影响，虽然警方一再关照，要是得到张五的珠丝马迹必须立即报告，但是这些只能算是一般性的官样程序，掩人耳目罢了。那件事最终在当片警方的卷宗里作为肇事者潜逃在外这么一个悬案待破而不了了之。幸而福建人并无生命之忧，伤愈出院后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结果，最后还是带着失望回老家去了。不过作为一个故意伤害或杀人未遂案件，西门望月明白，只要张五还在这个城市抛头露面，警方还是会死死咬着不放的，就像一颗随时都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始终潜伏着危险。
　　 所以，西门望月当即向张五否决了他的第一个条件。张五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慢慢点上火，吐出一连串的烟圈，等待西门望月继续说下去。
　　 西门望月没有马上说话，他在心里盘算着，张五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算盘打的不错，他想带走欣然，这确实是给西门望月出了一道难题。欣然是圣.玛利亚茶楼的台柱子，她可以为圣.玛利亚带来更丰厚的利润，很多客人来这里消费基本上都是冲着欣然来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西门望月也离不开欣然，一想起和欣然在一起那些销魂的时光，他就亢奋不已，情不自禁。现在张五要把欣然带走，这无异于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
　　 西门望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对张五说：你要带欣然走不是不可以，但这事还要征得肖老师和她本人的意见，要是她们不同意，恐怕还得从长计议。西门望月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情愿，但他一时又找不出说服张五的理由，只得抬出肖曼云和欣然，并处心积虑想了个自以为折衷的办法对张五说：依我看，不如还是按照以前的老办法，我们还是为你长期提供生活费用，你在外做不做事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在这儿呆长了，因为这个案子并未了结……
　　 西门望月话还没有说完，张五就已站起身来，他扔下“不行”这两个字后，就“嘣”的一声带上了房门。
　　
　　 二十一
　　 这是圣·玛利亚茶楼的一个较为豪华的包间，它的墙壁是用进口印度的暗纹绒丝来装饰的，天花板上深红色的灯光时暗时明，眨着暖昧的眼神，映照着法国印象派裸体油画，下面是一张按摩床，一个木制大桶是客人用来泡脚的，整体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土洋合壁的味道，两个意大利单人沙发放在按摩床的对面，现在只坐着西门望月一个人。西门望月就那么一直呆坐在烟雾燎绕中，他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西门望月是那种雷厉风行式的人物，他干任何事都是一帆风顺的，但是现在他对张五这个不怕死的主儿却感到头疼，西门望月之所以一直回避见张五，并不是他忙得脱不开身，张五趾高气扬，指名道姓要见他就已经标明，张五不是过去的张五了，过去的张五对他毕恭毕敬、客气有加那是因为他巴结西门望月能为他找一份好差事，而现在的张五是来跟他谈条件的，那派头就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西门望月就是在这一刻洞察到人间的世态炎凉的，就连张五这样的下三滥人物只要是抓到了他的软助，就用傲慢的眼光篾视他的自尊，权势这个东西太有局限性，用惯了权力的人一旦失去它就会无所适从，没使用过权力的人反而心安理得、逍遥自在。西门望月平时并不怎么抽烟，只有在他寂寞难奈或痛苦不堪时，香烟便成了他发泄的对象，但是今天他在这儿整整抽完了一包“黄鹤楼”也未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得起身去找肖曼云。
　　 肖曼云听到西门望月和张五的谈判结果后，就抱着膀子，皱着眉头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就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让张五带着欣然销声匿迹，以后所有的事都与我们没有关系，我看这个条件可以答应，常言说的好，长疼不好短疼，走了也好大家都落个干净。只要欣然愿意，随他们去好了。你看这么些天来你又不在这里，张五死皮赖脸，动辄大吵大闹，搞得我提心吊胆的，因为有张五，欣然这些天也没好好上过班，还不如早点打发他们走，也让我们踏踏实实地做生意……
　　 西门望月说：行是行，就怕欣然……肖曼云说：欣然那里你要是觉得不好说我去作她的工作，我估摸着张五既然提出这样的条件，怕是他们这些天早就合计好了的，如今这女孩子的心，就像天边的云，能让人猜透啊。
　　 西门望月说：不是，我是怕……
　　 嗨！怕什么？我就不信有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欣然走了固然给圣.玛利亚带来损失，但是也不是离了她就支撑不下去。肖曼云说着就要出门找欣然，但被西门望月拦住了，西门望月说：还是我去吧。
　　 其实，西门望月还是怕从此失去了欣然，这是明摆着的，哪个男人遇上这样的美事都会难以割舍的，只是肖曼云不知情，她还一直以为西门望月是担心欣然走后会影响圣.玛利亚茶楼的生意。
　　 肖曼云之所以答应张五和欣然走也是有她的原因的，一是她非常讨厌张五，看到他心里就不舒服，总担心张五这个家伙会再次给圣.玛利亚带来麻烦。二是觉得欣然已经变质，不是她当初那么喜欢、那么欣赏、那么聪明和单纯的女孩子了，欣然对她这位老师的尊重也逐渐变得淡漠了。
　　
　　 二十二
　　 西门望月走进欣然的包厢时，欣然正在化妆，那块长方形的玻璃将欣然的脸扯得有些变形，镜子里的她黄发倒竖、深蓝色的眼影衬托出那张血红血红的嘴唇，又黑又粗的睫毛颤粟着露出几分狰狞、几分恐怖、几分陌生。西门望月想，人的脸也是善变的，曾几乎时，这张脸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天真，但是现在这张脸每天要花费多少时间进行精心的包装啊！西门望月记得有一次他和欣然温存过后就这个问题和她探讨过，西门望月认为人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好，这样显得很真实，但是欣然不同意他的这种说法，说：女人，只要拥有“惊心动魄”的容颜，才能俘虏男人的心。
　　 现在想来，欣然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对于她这样一个一般的女孩子而言，那张脸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脸，就是她的资本。对于这张脸，西门望月是很熟很熟的，每一个角落他都用他的嘴唇验证过，那是一张曾经洁白无暇的脸，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这张脸是在圣.玛利亚这个染缸里浸泡了过后才变得五颜六色、才变得玩世不恭的。西门望月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便有些隐隐作痛。
　　 欣然对西门望月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她甚至连头都懒得转动一下，只是对着镜子里的西门望月眨了眨眼，算是打了招呼，这使西门望月感到很难堪，为了缓和气氛他只好自我解嘲地说：嗨，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今天是什么日子，打扮这么漂亮，是想把自己嫁出去吗？
　　 是呀，现在不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等到人老珠黄，再让人扫地出门呀。西门望月随便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欣然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口气中还带有明显的火药味，这愈发使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有些不知所措。欣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一想到他平时的嘴脸心里就有气，她索性转过身来，盯着西门望月说：你来的目的我心里很清楚，你是想让我留下来继续充当你的玩物，哎呀！我的西门大官人，你的想法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