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红袄袄,红纱巾(散文)
“青龙沟十八里,曲里拐弯上山西,半天挂个青龙洞,钻进洞里娶闺女。”小时候,招招常常站在家门前和伙伴喊这山谣,那时他知道,喊得最欢的就是坡下五叔家的妮儿和自己。那时妮儿的嗓子像铃铛,喊得又清又脆又好听;他自己呢,像沙羊羔儿,又嘶又哑又难听。喊累时,他俩就常常撇了其他伙伴,悄悄地下沟,在沟岩下,一边捉迷藏一边摘了秋天未落的小铃枣,含进口里,尝那酸甜的枣肉儿。
不过,那山谣在被马鞍石的小学老师用教鞭敲了五年,又到镇上中学上了两年之后,便不再喊了。那一年,考上山外镇中学的只有三个:一个是老师的儿子小常,一个是他自己,再一个便是妮儿。那时他心里好不快活。他几乎想象着,一个世界正在他的面前展开。五月,山杏黄了的时候,毕了业的他们,仍然卷铺盖一路顺沟回了沟湾子。和父亲一齐跑山耕田,农活长骨岁长肉,放学没一年功夫,他自己原来穿的大棉袄就成短一截少一圈的贴身平袄,上下左右都露了边。妮儿也是,总是在走过他面前时羞红了脸儿拉一拉显短的细红袄儿。虽说下边盖住了,可滚圆胳膊还是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让招招隐现的喉结一动一动地……起初,他还在闲余时跟妮儿商量养兔儿、安风力发电机的事儿,可后来,见妮儿遭了她妈的骂后,便不再明里和妮儿在一起了。只是一个人用冬天砍山木檩子卖的百把块钱,瞒了爹买了十几只兔子养。
天阴下雨,日落夜闲时,他就常常搂些在山外上学时买的书本看。一盏油灯,常常熬到天明,气得爹几次想用巴掌扇他。护他的娘,便干脆说通了爹,让他搬到离家十几步高的牛屋子,收拾出一角摆了床、桌,任由他一边伺弄牛和兔儿,一边伴灯夜读。
牛和兔儿们吃草喝水永不烦他。那时他正迷着贾平凹的《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看出泪水了抑或牵动了哪根神经时,他便扣下书本,走近南开的那扇小窗,望着南坡上的星星和南坡下黑暗里的一星灯火,眼神中若有所思。没人知道,他是在想书里的情节,还是看书外的人生,只知道南坡下有妮儿家的宅院。那间常常闪亮的小窗,是妮儿住着的配房。妮儿也喜欢书,也常常熬夜,也常常让心疼油的娘骂。窗外有风儿掠过,掀动牛屋门上挂着的那串红辣子,发出哗哗的晃动声。这时.他便想起和妮儿在山沿镇中毕业时说的话:“招哥,咱回家一定要领大家伙致富发财.给家家安风力发电机,演上电视,变变咱那穷山沟子的穷气……咱俩可一定要齐心哩!他想起那最后带笑的一句,不禁有些眼热……
远处,沟下有几声狗吠,不大一会便听见西梁上有一声似孩子哭样的嚎声,那是狼们在呼唤什么。顷刻间一村狗声四起,和那声音在空寂的山夜里对峙,久久不息……
这两天。听邻居说,妮儿家准备往山下搬,户口都办好了.是在城里的一个村。
他决定赶快见妮儿一面。夜里寒气瑟瑟,他正蜷进被窝准备看小说,就听见石板上有咚咚的脚步声,他正闭气静听是不是妮儿,就见门一开,妮儿一脸绯红和急切,站到床前告诉他:“招招哥,俺大姨已在山外办好了户口,明天家就从这搬走。俺不想走,可大姨说在县城已经给俺找了个临时工,明天大姨夫开车来时,就趁车走,临时想跟你说句话。”
那会招招正翻《商州纪事》,一迷离,竟突地一下握住了妮儿的手,定定地楞了足有半个时辰没说话。直到妮儿颤抖着将小手怯生生地抽回,扭身闪着苗条身影儿跑出门外夜色中,他才醒悟般地涨红了脸……
第二天,一辆东风车开到了离村三里远的沟道边,一村几十口人都帮妮儿家搬运东西什物。没门路下山落户的邻居们都眼热地看来回张罗的妮儿娘,男人们都讨好一样尽拣重的往身上扛。那一早上,招招一直在牛屋没出来,他站在窗口,望着来来往往的村民,心中难受,好像搬走的是自己身上的一块块血肉。他知道搬完了,妮儿家就要走;妮儿家走了,妮儿便不会再来;妮儿不再来了,他便不能再圆和妮儿在学时那拟好的梦;梦破了他就不再会……
妮儿呢?妮儿此刻正蹲在一个板岩角儿哭,哭啥?他不知道却又好像知道。哭够了哭足了,就伸伸手背一擦站起来,走到村道最高的弯坎上,拉拉新做的大红袄和红纱巾,好像在招呼大伙,可眼却老往牛屋子瞟。
招招哩,招招看见了,他知道妮儿是为他在那里站。看她一身的红袄袄红纱巾红裤子,红红的像团火,灼得他心疼,直到烘得他眼眶里三滴两滴地落下泪儿……
下午,那辆汽车在驮了大大小小物件示威般地响过两声之后,缓缓顺青龙沟而去。
那时有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看着沟底车厢上越离越远的红纱巾红袄袄拼命挥手,继而狠力一拳,砸在身旁的岩板上并随之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嘶鸣。顷刻间,有夕阳的红晕顺他那掌纹沟里渗淌,渐渐地,浸红了手扶着的青石头。
山嘴下,少见汽车的山里孩子们,看着远驶的汽车,蹦跳着唱起了从上学的小常那里学来的歌。那是招招在山外曾听过的、但没有唱过——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那沉沉的韵律,一经铃儿般的童声唱出,顷刻间产生一种醉人力量,一浪浪涌荡在青龙沟的沟沟坡坡。招招知道,他和妮儿喊过的山谣,今天不会再喊了,就像那飘走的红袄袄、红纱巾;不会再一齐摘那铃枣儿彼此塞进对方的小口,问一声:甜不甜?不会了,永不会了。
红袄袄,哦,红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