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师说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健时候，每个人如果都发出自己的声音，那股力量就是巨大的，康老师还说……”
　　 楚楚打断了她的话，“你一口一个康老师，别是你春心荡漾爱上他了吧？”
　　 楚濂生气地说：“就你天天想着嫁人，排演话剧是正经事！”
　　 陆楚楚压低了声音，说：“你别和他走得太近，听说那个康老师可能是共党分子，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和外人说。我听我爸爸说南京新成立了一个什么政府，过不多久就要清除共党分子，北平马上也要开始全城大搜捕了。”
　　 紫濂正色道：“我不懂这些党派的东西，但我亲眼看见日本人在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和我娘正好去教堂才侥幸逃了出来，我最好的朋友也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尸骨都没有留下一块……”说着紫濂的眼眶红了，她拚命地抑制着眼泪，继续说道：“抗日没有错，救国也没有错，这是血海深仇，是中国人都不能忘，是中国人就不能做亡国奴！”紫濂有些激动，脸都发红了。
　　 陆楚楚也有些着急了，“紫濂，我们同学一场，我是真心为你着想的。我爸爸说女孩子不要参与政治，将来嫁个好男人，就是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我将来就要找个我爸爸那样帅的人！”
　　 突然，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在夸我呢？”
　　 转眼间，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站在了她们面前。
　　 “爸爸！”陆楚楚站起来拉着陆少勋的胳膊用力揺起来，自己的身体也美妙地扭动起来。陆少勋“呵呵”地笑着，用手摸着他女儿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嘴里叫着“宝宝”，父女两人相继坐下了。
　　 紫濂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竟有些尴尬了。这样的父女温馨画面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虽然她无数次在心中勾画过这种场景，但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现在它真实地展露在她面前，真实到她不能接受，真实到她想逃离这个场景，因为它刺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正想告辞离开，陆少勋却抢先开口说了话：“何小姐，咱们第二次见面了，那天在警察局的事情实属事出有因，我也是例行公事，请何小姐不要见怪！”陆少勋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了紫濂面前，眼神温和得看着她。
　　 紫濂微微欠了欠身，接过了这杯茶，出于礼节她理应说“没关系”，可是她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而那双酷似麋鹿的眼睛分明透露着诚恳，她不知如何应答，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您家的点心真好吃，我想买一些给我娘拿回去，我们以前在南京的时候都没有吃过这样可口的点心。”
　　 “啊，何小姐原来是南京人，怪不得……”陆少勋停住了话头。
　　 “怪不得什么？你不是在南京上过军校吗？紫濂和咱们还真有缘分啊！”陆楚楚兴奋得用手托着腮往嘴里填了一块玫瑰饼，看着陆少勋问道。
　　 “何小姐很有江南女子的气质，我年轻时在南京陆军学校求学，那里的景色很美，夫子庙繁华热闹，瞻园宁静雅致，秦淮河的夜景最是让人沉醉啊！古人也留下了许多佳作，比如这首：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首诗是写栖霞山的。还有这首：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写雨花台的。南京景美人更美，不愧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我在那儿还有许多故人，何小姐的容貌就很像我年轻时的一个故人。一别数年，只是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陆少勋突然沉默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放在嘴边，手却轻轻地抖着。
　　 陆楚楚听得入了神，问道：“爸爸，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
　　 陆少勋摇了摇头，说：“现在局势动荡，我又公职在身不便远行。何小姐为何到北平来？听说家里还有一个重病的娘？”
　　 楚濂面色黯然地说：“我和我娘在日本人屠城的时候侥幸逃了出来，本来打算来北平投奔亲戚，可是兵荒马乱的，亲戚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了。茫茫人海，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去哪里找。”
　　 “那就留在北平好了，正好和我作伴。爸爸，因为你是警察局局长，同学们都不愿和我交朋友！”陆楚楚撅起了嘴。
　　 “是这样嘛？那让我的宝贵女儿受委屈了！何小姐，你们母女安心地在北平住下就好，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陆某能帮的一定鼎力相助！”
　　 紫濂心里惦记着去见康老师的事，起身告辞，陆少勋叫来一个伙计，吩咐道：“把每样点心都称上半斤，用纸包好给何小姐带上，一会儿给何小姐叫辆黄包车，你亲自把何小姐送到家里！”伙计应声退下。
　　 紫濂谢过陆局长，“明日我把钱给楚楚带学校去。”父女二人连连摆手，说：“自家东西送给你娘尝尝，不要钱的！”
　　 紫濂坐上伙计叫的黄包车，她拿着沉甸甸的点心，心里也沉甸甸的。她以一个少女的感性觉得陆少勋这个警察局局长并没有那么的冷血无情，相反还有些和蔼亲切，所以她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镇压”“逮捕”等带着血腥字眼的字眼扯在一起，可是他确确实实下了通辑令，让她指认共党分子，她有瞬间的混乱和迷惑。
　　 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个警察局里的瘦高个警察正坐在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紫濂的黄包车。
　　 因为刚过晌午，马路上很清静，街道两旁的店辅有的直接关门停业了，有的虽然开着店门，但也很少见人进出。
　　 她看见一个西医的小诊所还开着门，门口那个红十字旗向空中斜斜地挑出去，白色底子的棉布纹丝不动。她想她娘的病不能耽搁，不如顺便请个西医大夫去家里给她娘看看，于是她让黄包车夫停下了。刚想下车，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诊所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出来时还警觉地往左右看了看，随后低着头加快步子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就拐进了街道前面的三民胡同里。
　　 是康老师！她正想找他，于是叫车夫跟着康老师也进了小胡同。她见康老师走到一扇木板门前“啪啪啪”地拍了三下门，此时紫濂也赶到了，她跳下了黄包车，叫了声：“康老师！”康老师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只见他清瘦的一张脸上挂满了汗珠。他看到是紫濂，轻轻地松了口气，随即警惕地往胡同口看了一下。这时门开了，康老师小声对紫濂说：“快进来，有人跟踪！”
　　 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了，胡同口的土墙边一个瘦高的身影一闪而过……
　　 紫濂跟着康老师穿过四合院快步走进最里面的屋子，屋子里的土炕上摆着一张方形的榆木炕桌，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着，还有一个人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见他们进来，正在踱步的男人走了过来问道：“药都买到了？”
　　 紫濂惊叫了起来，“表叔！”
　　 那男人正是歧黄药店的老板，他看见紫濂也吃了一惊，这时康老师对他点点头，他也不再多问了。
　　 “全城的药店都在限制这种消炎药的销售，我跑了好几家才买到这么多，但只够三天的用量。”康老师无奈地把手里的药递给了表叔。“看来我们得赶紧想办法三天后出城，再耽搁下去伤员伤口感染了就会有性命危险。”表叔拿着药走进里屋，在他掀开门帘的刹那，紫濂看见了那个女学生的脸，她也正往这边看过来，眼神宁静而柔和，苍白的脸被窗处射进来的光照耀着，泛着陶瓷般洁净无瑕的奶白色光泽。
　　 康老师没有向众人介绍紫濂，只是示意紫濂坐下，看来他是有意让她当听众。
　　 只听康老师说：“汪精卫投靠了日本人，在南京那边已经成立了伪国民政府，现在北平这儿局势也很紧张，已经开始了全城大搜捕。”
　　 土炕上的一个人气愤地跳到地上，说：“皖南事件刚平息半年，他们又把枪口对准了我们，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康老师拍拍他的肩膀，那人重新坐了下来。
　　 “形势越是对我们不利，我们越不可意气用事。我们会尽快和组织联系上，把北平的情报送出去！”土炕上另一个人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表叔从里屋走出来，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伤员转移到后方，越快越好！”
　　 康老师沉思着，“我们得制定一个周密的行动计划，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桌子边上的两个人有意无意地都同时看了紫濂一眼，康老师这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你找我是为排演话剧的事吧？现在决定了吗？”紫濂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她一直坐在那里，对他们说的话题似懂非懂，几乎忘记了她来找康老师的目的。
　　 康老师对她说：“你先回去，明天到学校找我排练。”
　　
　　 四
　　 紫濂回到家里，把稻香斋的点心递给了她娘。当她娘听说是陆少勋家的点心时，心里的弦儿立刻绷紧了，模模糊糊地升起了一种猜测和奢望，她让紫濂从头到尾叙述遇到陆少勋的经过。她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一个细节，继而落寞、紧张、期待、惊愕、希望、憧憬、喜悦的表情交替在她脸上出现。她娘打开点心外面的那层包装纸，贪焚地看着每一样点心，却不急于把它们放进嘴里，好像看着它们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一样。紫濂拈起一块莲蓉，说：“娘，你尝尝，比桂花糕如何？”
　　 她娘接过来含在嘴里，还没咽下去香气已冲进她的气管里，逼得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背过身去偷偷擦掉。紫濂并没察觉，继续说着要在学校排练抗日话剧的事，却没有提如何在胡同里见到了康老师和那几个人，她怕她娘担心。
　　 她娘叹了口气，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这些女陔子抛头露面真不是事儿！”
　　 突然，一阵咳嗽打断了她要说的话，她娘知道她阻止不了紫濂，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夜深人静时，她娘又打开了珠宝箱，拿出鸳鸯锁捧在手心里，耳边想着这样一句话：“你一把，我一把，它们不分离，我们也不分离！”
　　 不知道那一把锁是不是还在他身上？想着20年过去了，他定会娶妻生子，虽然她一直这样猜测着，也一直这样否定着，然后又一直这样猜测着，反反复复。当紫濂告诉她肖楚楚就是他的女儿时，她的心一阵痛……
　　 她把紫濂叫过来，将拴着红绳的鸳鸯锁挂在紫濂的脖子上，端祥了一会儿，用手拢了拢紫濂的头发，叮嘱道：“小心带着，现在世道不太平，关键的时候会用得着。”
　　 她又想了一下，说：“咱们收了人家的点心，没有不给钱的道理。可是人家对我们这般的不见外，我们真接送钱去倒显得生分，改天你拿些新鲜水果亲自去人家府上拜访一下。”说完这些话，她娘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如果她的良苦用心能换来紫濂的幸福，那么她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她的幸福都保存在她的记忆里，她已经没有了未来，但她的女儿不一样，她的女儿应该拥有幸福的生活，像陆楚楚一样。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紫濂用手摸着胸前的小金锁，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寻思着，“关键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在学校排演话剧的间隙，康老师把紫濂叫到没人的地方，希望她通过陆楚楚的关系帮表叔他们拿到明天出城的通行证。紫濂立刻想到女学生那张美丽无瑕的脸，她思索了下，说：“好，我可以试试。”
　　 她苦思冥想着出城的理由，无意中碰到了胸前的鸳鸯锁，一时计上心头有了主意。
　　 正巧，陆楚楚迎面走过来，她快步上前拉起楚楚的手，说：“我娘特别爱吃你们家的点心，还让我哪天去你们家道谢呢！”
　　 楚楚哈哈大笑起来，“你娘真太客气了，这点小事还放在心上。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周璇演的《孟丽君》！”
　　 紫濂装作无奈地说：“明天我得陪着我娘去郊县走一趟，我们一直要找的远房亲戚找到了，可是出城的通行证不好办，我娘正犯愁呢！”
　　 楚楚闻听此事不假思索地说：“这事找本大小姐就对了，我一准儿给您办好！走吧！”
　　 “去哪儿？”紫濂问道。
　　 “去警察局找我爸！”楚楚不由分说地拉着紫濂的手径直走到警察局门口，紫濂有些迟疑，楚楚则无所顾忌地领着她走进陆少勋的办公室。陆少勋正埋头在一摞卷宗后面写着什么，抬头看见了楚楚和紫濂，他有些意外。
　　 没等紫濂开口，楚楚抢先说明了办通行证的事，陆少勋“哦”了一声，把眼光投在紫濂身上足足三秒钟，一双眼睛好像要把人看穿一样。紫濂像做了错事一样满怀歉意地对他笑了笑。楚楚先着急了，说：“爸，你磨蹭什么呀？快点，一会儿我们还得去看电影呢！”
　　 陆少勋沉吟了一下，随后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张卡片，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枚印章盖在上面，亲手递给了紫濂。就在紫濂接过通行证的瞬间，陆少勋一眼瞥见了紫濂脖子上戴的鸳鸯锁，他突然呆住了，那金锁的样子是那么熟悉，它泛着幽黄高贵的光，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口，他只觉得喉咙阵阵发紧，他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体。他望着紫濂的脸，那张酷似某人的脸。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求证这件事，“何小姐，你戴得这金锁样子很别致，北平好像没有这种款式吧？”紫濂满心欢喜地将通行证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对陆少勋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发愣，“这金锁是我娘从南京带过来的，她说这个样子世上只有两把。”陆少勋盯着紫濂的脸看了又看，“请问何小姐，你娘是不是也姓何？”“对啊，我随我娘的姓。”紫濂奇怪陆少勋怎么知道她娘的姓氏。这时，陆少勋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挣扎，在他的胸膛里先是欢呼雀跃，然后又浅唱低吟，最后变成哀怨的哭泣。他撑住桌子的胳膊突然变得那么软弱无力，他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直到心里哭泣的声音消失。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异常轻柔地问紫濂；“你娘的病可好点了吗？你娘爱吃那些点心吗？”紫濂摇摇头，说：“病还是老样子，我娘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