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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沼泽地(小说)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64发表时间:2018-05-03 08:49:27

【流年】沼泽地(小说)
   一
   那年我三十岁。理应不该是我去西宁那个舞台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他们打来电话,邀请我参加庆贺西宁图书馆十周年的晚会。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你可以像在教室讲课一样,谈一谈什么是爱情,不必想着你正站在演出的舞台上。我惊诧不已,那时我课堂上讲授的是弹道学,弹道学里哪有什么爱情?说它有杀敌的仇恨,倒一点不假,再说我自己的婚姻也已平淡到无趣……对方不容我解释,立刻说除了负担我所有费用,还给一千元出场费。这笔钱相当于我那时一个月工资。听到“一千元”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心力去反对这笔钱了。好吧,撇开理工男这个碍眼的身份,我倒也有能力谈一谈文科,只是不甘让问题隐身于含混和朦胧,我要让思路走上一条清晰的康庄大道……
   初夏的西宁,简直跟南京的春天差不多,到了夜里,一股寒气会畅通无阻地渗入骨头。为了这场舞台演讲,我提前花掉了出场费,购置了我认为适合舞台演讲的“服装道具”:竖领黑色休闲上装,全羊毛褐底黑点围巾,赭色休闲直筒裤,灰色白边步行鞋。我刚被领到西宁一家餐厅,还没来得及入住,我的一身装束就得到了表扬。表扬声来自桌子对面的女孩,难以解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很像舞台上引颈高歌的女歌手,一双大眼睛和鼻孔都极有力地张大着。接待我的人说,那女孩叫花蕾,是西宁一个舞蹈工作室的舞蹈家,此次受邀来为晚会跳舞。她只扫了我一眼,就大大方方地问道:“你以前画过画吧?”我诧异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她一眨也不眨地继续看着我:“你很会穿衣服,一般人赶不上你的审美!”
  
   二
   舞台设在闹市区的图书馆。大概为了体现文学个性吧,横在观众眼前的舞台,约有十五度的坡度。组织者用三十米长的舞台,把图书馆大厅和临时布置的观众席一分为二。接待的人花了半天,像完成一场接力赛,辗转把我从接站的人交给招待的人,再交给演出单位、晚会总监、舞台导演……当我突然出现在女导演面前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你以前上过舞台吗?”我明知没什么可回忆的舞台经验,还是愣愣地回想了数秒。
   末了,见我摇摇头,她脸上浮起了担忧的神色,“那我们得彩排彩排,你得把想说的话,在彩排时说一遍。”“可是……不是叫我即兴发言吗?”我的问话,似乎在她心里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她显得更忧心忡忡了,“你说的是效果,要让观众觉得是即兴发言,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预先设计好。舞台上的一切都要像齿轮,必须咬合得严丝合缝,一点不能大意……”我当然不懂舞台,但我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即兴发言,这是五六年的大学讲课经历,逼我学会的所谓能力。
   “如果……我彩排时先说一遍,到真正上台,我又会说得不一样。”
   “你上台时说的,能不能跟彩排时说的一样呢?”
   “不能。我理解的即兴发言就是这样,除非我背诵预先写好的稿子。”大概是觉得导演不太信任我的能力,我变得执拗起来。
   导演借着舞台灯光,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意识到没有时间再弄什么稿子了,就用妥协的语气跟我商量:“能不能这样,你现在随便说一句开头的话,让我了解一下你的即兴能力?”
   “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到了一个自由谈话的时段,我很高兴受邀来谈一谈今天晚会的主题‘爱情’,我觉得导演很高明,她给了我谈话的充分自由,因为她懂得我们无法给爱情一个所谓的定义,只有通过更自由的谈论,我们才能真正接近它……”我刚说到兴头上,导演脸上已露出轻松的笑,“非常好!非常好!你不用彩排了。”
  
   三
   距离演出还有三小时,我突然变得无所事事,大概从没有这样浪费过时间,我怀着负罪感,走出了图书馆。西北的街上,总有一层薄薄的沙尘,像一层黄面纱,竭力减淡街上的五颜六色,试图把一切交给黄色统领。我被好奇心领着,去了附近一处公园。那里的白杨十分别致,不光有稀罕的百年白杨,地上居然也有草坪。只是,靠近地面仔细观察,会发现草坪里布着一些细管。我不会“呕心沥血”,蹲在那里自己琢磨,我直截了当问了一个公园职工。那人似乎等人问这个问题等了很久,立刻兴奋起来,他说这是以色列的技术,叫滴灌。顾名思义,一滴一滴的浇灌,非常节水。
   为了强调这项技术的神奇,他给我出了一道想象题:“你想象一下,以色列人在中东沙漠,就靠这项技术种粮种菜,达到了自给自足。青海自然条件比他们好太多,所以青海变成大绿洲,是不是迟早的事?”大概见我把头点得很坚决,他满意地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门牙,只是三颗镶银门牙,引起了我的注意,每颗银牙表面都凹刻着一颗五角星。我知道,八十年代个体户有种时尚,一些暴富的个体户,为了让人一眼看出他们有钱,纷纷往嘴里镶金牙。用镶银牙来显示有钱,倒是罕见。大概我盯着看他门牙的样子,有些无礼,他收起了脸上的笑。
   “别以为我是暴发户,我其实是舞蹈演员。”
   “哦?那为什么要镶银牙?”
   “我从小崇拜格瓦纳,你看我牙上有三个五角星。”是啊,打上五角星的三颗银牙,倒不让人觉得有炫富之嫌,确实给人叛逆的时尚感。
   “既然是舞蹈演员……现在怎么成了公园职工?”
   他喊了我一声“小兄弟”,把距离突然拉近后,就敞开了心扉。原来这是他为婚外情付出的代价。他曾是温州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结婚不到三年,就和团里一个女演员出轨,丢下一岁多的女儿,私奔来到了青海。青海歌舞团没像他俩预期的那样,同时接纳两人,当时团里只缺女演员,为了生计,他被迫改行……快要告别时,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建议我,尝一尝青海的老酸奶。他说,就找那些挎着箱子兜售的当地人,他们做的酸奶最地道。
  
   四
   当地人装老酸奶的木箱子,都是相同的款式,估计里面充满迁延数百年的工匠故事。我因为是弹道学家,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倒是对公园林间的风向更敏感。我拿出弹道学家的做派,掏出兜里的纸巾,撕出一条窄长的纸。我把纸条朝空中一举,测出附近刮的是西南风。对熟悉气候的弹道学家来说,这事再明显不过,林间的风来自遥远的印度洋,是亚洲夏季的西南季风。测完,我把纸条揉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扔掉,耳畔突然响起了铃声般的嗓音:
   “黄老师,真巧啊,你也在这里!”
   我扭过头,看见花蕾手执酸奶瓶子,兴高采烈地朝我走过来。“来,我们用酸奶干杯!”见我桌上也放着一瓶酸奶,她大声吆喝道。酸奶瓶碰出的声音,清脆又瓷实,倒是与她的声音属于一类。“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你不彩排了?”她摇了摇头,“我喜欢即兴跳舞,我受不了刻板的彩排。”“你不需要先上舞台对一对灯光?”“不!我不需要灯光迁就我,到时我会根据灯光来跳舞。”她的回答像电流冲击着我的心门。我太喜欢即兴了,也太需要即兴,毕竟我的人生被弹道学规划得太刻板了。
   “我很期待看到你的即兴舞蹈!我有眼福了,三个晚上能看到三段不同的舞。”
   “你一说,我倒有点紧张了。要不要先看我跳跳?”她眼里涌动的炙热,让人难以拒绝。我瞥了一眼蒙着沙尘的林间草坪,犹豫地看着她:“就在这里?”她没有回答,直接走向桌前空地,突然下蹲跳开了。我第一次看见这种舞蹈,它可真不是能编排出来的,她的身躯同时兼顾翻滚和旋动两个向度,四肢和脊椎的伸、蜷、弓,试图抵达身体的力学极限,每个舞姿既柔软又有力道,全力应和内心变化莫测的情绪。我知道一点邓肯,与花蕾的舞蹈相比,邓肯就太优雅,太有设计感了。花蕾把她的身体变成了表达情绪的语言,构成这语言的语法,就是她的个性。她的舞姿,把邓肯之后的诸多舞蹈发展,赫然推入了我的眼帘。
   “感觉怎么样?”她用一个仰姿收官后,大汗淋漓地问道。
   “岂止是好,太震撼了!”
  
   五
   当我回到演出大厅,观众已开始排队入场。我走到舞台一端的“后场”,遇到导演时,她几乎惊叫了起来,“你总算出现了,刚才到处找你呢,拜托不要再离开了!”大概担心我们这些上台演出的“齿轮”会临时脱落,影响严丝合缝的演出流程,她索性守在了“后场”入口。
   花蕾的舞蹈排在我的即兴演讲之后,是配合另一个男演员的舞台行走。男演员推着有机玻璃制作的透明拉杆箱,用缓慢的太空步行走。花蕾则用即兴舞蹈,诠释行走者的内心。大概打了灯光的缘故,花蕾的肌肤白到仿佛有荧光。她上台开始翻滚扭动时,男演员在我眼里已不复存在。有了灯光,她的眼睛和身体就有了抗拒的目标,她仿佛是想脱离光线的拉扯,用各种舞姿去挣脱,试图创造肢体力学上的奇迹……突然我觉得,那些舞姿很像罗丹的雕塑。
   我曾读过一本罗丹传记,书里说罗丹常让舞蹈演员尝试一些不可能的动作。对了,支撑花蕾舞蹈的,就是一些几乎不可能的动作。当她的某个动作受到力学限制时,我内心会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早已大汗淋漓,衣缝间露出的莹白躯体,格外迷人。我明知是在看舞蹈,却觉得走进了雕塑馆,她不是跳着连续的舞蹈,而是已变成一个个雕塑。我就差走近雕塑,细细琢磨其中的意味。我真有跑上台的冲动,想去摸一摸台上的每个雕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大概只有罪犯才敢践行心底的这种真实……
   全场演出结束时,花蕾不见了踪影。导演穿过人流,跑来找我,“你今天讲得很精彩,你明天再讲一遍就行。”我像被食物噎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还不知道明天会讲什么?”导演似乎已不再担心了,“不管你讲什么,一定精彩!”
   等到长长的人流从出口散尽,只见走太空步的那个男演员迎面走来。他显得比舞台上要瘦小,他急于找导演说什么,并不避讳导演身边的我们。他说明晚无法来演出了,因为老婆已入院临产。哪怕导演竭力露出理解的神情,我还是隐约感到了她眼里的失望。
  
   六
   第二天晚上,明知没我什么事,我还是按导演的要求,提前来到“后场”。我首先发现花蕾没有来,接着“后场”冒出了我在公园里碰到的那个职工,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上来抓住了我的手,“哎呀,我们又见面了,我们有缘呐!”原来他被导演叫来顶替走太空步的演员。我很诧异他换装后的样子,他戴着无沿棕色贝雷帽,穿着白色竖领衬衣,有扎口的赭色灯笼裤,灰色平底鞋。我几乎无法把他与那个公园职工对应起来。说来奇怪,看着衣装把他变成了一个艺术家,贴身衬衣修出他优美的身形,我的心竟扑扑直跳。真是见了鬼,我可不是什么同性恋者!只是,我扑扑心跳的那一刻,意识到我过去的信条已被颠覆。我过去坚信能欣赏同性身体的只能是女人。
   他在台上显得格外忧郁,真像走在太空,仿佛被那拉杆箱牵着,已无力走回家园。不知为什么,花蕾没有出现在舞台。这就是说,他只能靠行走来诠释自己的内心,他做得很成功。我作为台下的观众之一,强烈感到了他的依依之情,他推着箱子,与舞台上一个无形无声的家园告别。漫长的舞台,令舞者艰难的心路也漫长动人……演出不知不觉已近尾声,花蕾的身影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她来到“后场”时,手上捧着一个心形盒子,里面是生日蛋糕。看见我的一瞬,她表情略显尴尬,仿佛不知该把心形盒子怎么处理才好。
   “哦,这是我那个学生送我的,昨晚走太空步的那个演员。”她竭力镇定地说道。
   “今天是你生日?”
   “嘘——”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大声嚷嚷。“是的。但我一般不过生日。”
   “哦,我也一样。”见她不像昨晚那样穿着轻便的舞服,我又问道:“今晚怎么没见你跳舞?”
   “跳了!我在台下跳的,我不想干扰行走的男演员。和他们的行走相比,我觉得我的舞蹈是干扰。”
   这番话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我努力张开嘴,说出了心底的一句话:“就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去咖啡馆坐坐,如何?”
   “好啊!我太高兴了!”
   不知导演是受了谁的启发,她突然用双手拍出响亮的掌声,吸引周围的演员都朝她看,“大家听好了,等观众都走了,我们彩排一下明晚加演的一个节目,请大家都参加!”话音刚落,我和花蕾对视了一下,立刻明白彼此都无心彩排。不一会儿,我和花蕾就跟着观众散场的洪流,溜出了图书馆,把导演和她的临时彩排,留在了那一片璀璨的灯火里。
  
   七
   户外的夜里,有着冰镇般的清凉。群星像被高高抛起的焰火,突然停在了它们一生的峰顶。花蕾好像忘了要回宾馆,熟门熟路带着我朝街上乱走。这里的街景,与内地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此刻这种悠然漫步的感觉。
   “其实我们也可以走回宾馆,就两站路。”她用征询的语气说道。
   “那就走回宾馆!”
   我发现,她很害怕我们之间出现沉默,只要沉默像葫芦从情绪的水里冒出来,她立刻就用提问的大瓢按下去。她的提问,把早已在我内心逝去的往事再次唤了出来。我竟然侃侃而谈,说了自己很多“大胆”事。大概觉得说得有些夸张,我突然愧疚得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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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沼泽地》是一篇描写现代人情感的小说,顺着看似不经意,却环环相扣的情节看到最后,读者恐怕也会有置身沼泽,无尽下陷的惶恐。小说用第一人称书写,有强烈的代入感,即兴的发言,自由的舞动,进行滴灌的园林工,要求齿轮咬合的导演,甚至只是惊鸿一现的导演丈夫,“我”的妻子都是那么不可或缺,成为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沼泽。经历时不感觉,回首时,会有宿命感。就像作者用回忆的角度来书写,他隐忍地收藏着那一份惶恐,而将过程中的欣喜,激动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亦在演绎着人性深处的欲望和被压抑的渴求。一切似乎是顺其自然,却仍需有一份理性在其中,比如作者的书写,步步推进,直至高潮。让人在深坠在情绪中,难以自拔!小说书写结构缜密,流转自如,人物塑造成功,情感表达独特,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实为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504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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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5-03 08:49:51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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