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赴宴(散文外一篇)
王鼎钧先生听说我要来纽约,早早确定了请我吃饭的时间,只是先生用邮件告知的聚餐地点,中文写得比较详细,英文写得简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地点在纽约郊区新兴的华人社区法拉盛,法拉盛有纽约第二中国城之称,据说里面一些地方压根就没有英文名。
我在纽约期间,总是由海伦一家人轮流陪着到处游览,不是海伦陪着就是罗玛丽或凯瑟琳(罗玛丽的妹妹)陪着。那天是凯瑟琳陪我倒腾纽约地铁,去纽约法拉盛中国城赴宴。因为从小由中国保姆带大,凯瑟琳从小攒了一肚子标准的中国话,还曾闹出初入小学时不会说英文的笑话。据说她小时最依恋中国保姆,一离开就受不了,这样她那始于斯的中国情结就比姐姐罗玛丽更深,也促使她上大学时读了中文专业。
去中国城的路上要倒腾一个多小时地铁,因为能和我大讲中文,她显得精神振奋。我出于礼貌,刚夸了夸纽约的食物,她就直截了当下了断言:美国饭菜哪有中国饭菜好吃呢?中国饭菜是世上最好吃的,中国才是生活的天堂。我让她举一个好吃的例子,她不假思索地说,蛋炒饭就很好吃呀!
她金发碧眼的高挑模样,与姐姐黑发黑眼的小个头迥然有别,可能她的模样容易让人觉得她有纯正的北欧血统,一旦她又头头是道说着中文,我和她就成了车厢里引人注目的“一对”。那些很少会盯着别人看的美国人,居然像爱看热闹的中国人一样,频频投来诧异的目光。不止西方人觉得这是“咄咄怪事”,连纽约的中国人也觉得挺新奇,不时有人在一旁小声夸她:哇,她的汉语说得真好!
我和她到达中国城时,更遇到了有点“荒唐”的事。我想去超市买一双耐克球鞋,找到耐克鞋摆放的柜子时,才发现有个约六七十岁的中国老妇人,一直紧跟着我们。大概老妇人凑得太近,惹得凯瑟琳警觉又反感,问我,她到底想干什么?见她一副竭力倾听凯瑟琳说话的样儿,我立刻懂了她为何紧随不舍:她属于不会说英文的老一辈中国人,一生始终在中国城里打转转,难得见一个西方人说一口标准汉语,她感到新奇不已,情不自禁想多听一会儿。
不会英文也是纽约老一辈中国人的共同特征,连先生也不例外,我稍后再说。我和中国城当然很投合,感觉它就是中国无数个城市街区中的一个,门牌号码的标注也颇具中国特色——跳跃性很大。凯瑟琳一时找不到地点,我提议问路人,她马上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她不敢在中国城乱问路人,因为那样很危险,会被人骗入危险场所。我和她的感觉不太一样,一旦置身自己熟悉的中文环境,我倒有了在中国城外没有的安全感。她虽然推崇中国文化,但与自己熟悉的西方文化相比,毕竟这是让她费劲的“陌生”文化,陌生当然就失了安全感……
我不顾她的反对,向路边一个中国人问路,那人不懂英文,我一说汉语他就热络起来。照着他的指示,我们只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餐厅。那是一家巨大的火锅店,望着里面数百只热气腾腾的火锅,和几乎全是中国人的聚餐场面,我恍若有回到大陆的感觉。就在我们茫然四顾,看不清谁是王鼎钧先生时,有个中年女性拍了下我的肩膀,问我是否是黄梵?原来先生怕我找不到,一直和夫人在门口等候,没想到我和凯瑟琳竟从后门闯入火锅店,被眼尖的纽约《侨报》主编一眼辨出。大概嫌人声鼎沸的火锅店太闹,不适合交谈,先生提议去隔壁一家人少的餐厅。
这家餐厅的摆设,怎么看都像大陆风格,我暗忖老板一定来自大陆。那天饭局上,我结识了先生的几个朋友——《侨报》主编,以及与我神交已久的前辈诗人王渝女士。先生在美四十多年,却把他的生活天地只塞进唯一的篮子——纽约中国城。他在美生活的狭小圈子,与他声名在大陆和台湾的大圈子,形成了极大反差,先生向我解释了原因:他不会英文。根据他的回忆,他当年赴美时已年过半百,自认再也学不好英文,索性就放弃了。他谋生的方式也超出我的想象,他完全靠用汉语写稿维生,足不出中国城,却连续写了四十年,被人称为是纽约惟一用中文写作维生的人。
此前,我和先生已有数年邮件往来,但百闻不如一见,这第一次见面就印象深刻。他有腿疾,只能柱着手杖慢行,因耳背,他把夹着山东口音的国语,说得相当响亮。不过,我最感兴趣他说话的方式。和大陆老人聊天,我推崇他们的丰富经历,但很怕他们总结,一总结就是陈词滥调,且是出口成章的陈词滥调。但那天,因为见面时间只有一顿饭的缘故,先生和我都没法细究他漫长的经历,先生索性就畅快地总结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一向不爱听老人总结的我,竟听得入了迷。
这里只举一例,读者便可管窥先生总结的高质量。他说这社会真难完美,各有各的歧视,台湾有地域歧视,大陆有政治歧视,美国有种族歧视……我早忘了自己那天说了什么,这无关紧要,但我几乎背得下来先生那天说的话,我发现,他说话的风格和他的行文很一致,不管描述什么样的经历和经验,都能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总结,这让我对台湾老人有了别样的看法。我揣着一颗对他人智力容易起疑的心,但先生发自内心的谦虚,和他那常读常新的散文,似乎总在提醒我,人类那绝顶的智慧,大概只属于他这类老人吧……
撒谎
我正巧坐在一个中国少妇身边,她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一路上滔滔不绝,大谈特谈中美差别,举例也精确无比,多是指摘中国人的品性。我至今还能背下她的一些话。
飞机进入美国领空时,我换了一个话题,想和她深入探讨过美国海关的事项。我拿着空姐发放的随身物品申报表,有些不知所措。读了表上的说明,我意识到自己携带了不能入关的物品——茶叶和枸杞子。美国农业部把外国食物、植物和种子视为危害,严禁旅客携带入境。
见我和那张表较着劲,少妇倒乐了,说你干嘛那么认真呀?她建议我别申报携带了什么违禁品,因为美国的农业官一般不会开箱检查,除非觉得你可疑。她笑着说,你压根长着一张不让人生疑的脸,还怕什么?可是,我觉得事情不这么简单,我的理由是,不如实申报就叫撒谎,一旦查出,我和美国的关系就算走入了死胡同。她再次劝我时,已经开始举自己和丈夫为例。她嫁的是一个美国人,丈夫得知她喜欢喝大陆绿茶,每次赴大陆办事都会捎几盒茶叶带回美国。据她说,她叫她丈夫过海关时不要申报茶叶,因为如实申报的坏处显而易见,农业官有可能会没收违禁品。果不其然,她丈夫每次都能侥幸过关。她竭力劝我撒谎时,思绪显然已摆脱她先前对中国人品性的指摘,似乎为她传授给美国丈夫的“聪明”举动沾沾自喜。我当然不怀疑她故事的真实性,我抱着参考的态度,又征询了前后几个中国人的意见,他们都说不必搭理表上的条款,一句话:蒙混过关。是啊,撒谎已经成了国人与好运投缘的利器!
傍晚,飞机准备在芝加哥机场着陆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如实申报了自己携带的茶叶和枸杞子,注明是自己饮用。我和少妇意见的不一致,导致她认为我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有点知识分子的迂腐。
入关时,如少妇所说,美国农业官是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就像等着收学生作业的老师,逐一收下旅客递交的申报表,然后指示他们该走哪条道。他们设置的关卡背后,有两条相互垂直的道儿,通向不同的门。我拖着行李箱,向关卡的农业官递交了“作业”,他飞快瞥了一眼我填的表,便把手挥向他身后一条又长又直的道儿,示意我走向尽头的门。
门之前的这条道上,没有一个人,按照少妇的提醒,开箱检查应是小概率的事件,那么我无疑是正走向一扇检查室的门。当我想起那少妇说的话,“你这叫自投罗网,主动让他们没收违禁品”时,我的脚刚好迈进了那扇门——没想到门里根本不是检查室,那扇门竟是机场的出口之一。我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农业官看了诚实填写的申报表,竟宽宏大量地放我入关。
我站在出口,欣慰不已,为自己经受住了诚实的考验感到欣慰,同时也对另一条道上的景象感到不安。那是一条基本由国人排成的稀稀拉拉的长队,我原以为是通向出口,这时才明白那条长队是通向检查室,估计他们中有一些人会触犯美国的天条——不得撒谎……这件事不只证明,中美存在文明的差距,诚实在美国等同利益,撒谎在中国等同利益,同时也让我懂了法治社会并非没有弹性,这弹性来自别人对你的信任,没有诚实当然也就不会有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