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忆欢时(小说)
我跑到屋里问母亲:“娘,我能去摸一下小狗吗?你说欢欢会不会咬我?”
母亲不让我去。但我还是偷偷地蹭到欢欢产房,拣了一只白色宝宝,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欢欢没有做出什么剧烈举动,只是盯着我看。
我说:“欢欢老是盯着我看,也不知道它啥意思,要是它能说话多好。”姐姐笑道:“狗要是能说话,还不把你吓蒙?”
九
生产之后,欢欢俨然成了泄掉气的气球。它的肚子瘪了好多,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副瘦骨嶙峋的画板,上面插满了乱糟糟的长毛。五个小家伙,毫不顾忌地需要它去喂奶,吸走它身体里的营养。而欢欢呆在产房,尽心尽力,照看自己的孩子。它的每个挪动身子的动作,都是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母亲说:“欢欢看孩子看得可紧。每次去拉屎撒尿,都是事急慌忙地去,失急慌忙地回。”
母亲经常熬点小米稀饭,加上一点鸡蛋花给欢欢吃。这是欢欢以前没享受过的待遇。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小狗宝宝差不多都能站稳脚跟了。有一天,父亲一个老伙计到我家来,听得小狗细声叫唤,就往欢欢的产房走去。没想到欢欢嗖地站起,汪汪大叫。
“哎呀,吓死我了!”父亲的伙计吓了一跳。
“欢欢,没事,别怕。”我凑过去,挡在欢欢跟前。
“你家小狗不赖呀!满月之后送我一只吧?”父亲的伙计显然看到了小狗宝宝。
“中!”父亲满口应承。
“刚我还说没事,这么快就有事了。送你一个?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心里想着,我当然不乐意把小狗宝宝送给别人。
很快,离欢欢生产那天过去了一个月。我在课堂上求学,父母在家做主送出去了三个小狗宝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个周三上午,我因感冒,没有去学校。到了中午,我的同学阿飞来家里找我。
母亲迎着,看到阿飞手里拎着一篮鸡蛋,忙说:“阿飞,能来看小临就很不赖了,知道你们平时玩得好。你说你,真不用拎这东西。小临没事,就是轻微感冒。”
阿飞坐到我身边,给我讲着上午学到的知识。
末了,他跟我说:“小临,听说你家欢欢下了小狗了,能让我抱走一只吗?”
我不置可否,心里却又气又恼:好啊,黄鼠狼给鸡拜年,要我家小狗来了!
“中啊,还有两只,走的时候你挑一只。”母亲非常利索,笑着说道。
然而,我的话语明显少了许多,心中郁结着东西,憋,堵。
只有两只了,还让他抱走一只。
阿飞走后,我密不透风的鼻子和干燥如火的喉咙,都抽噎了起来。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唧唧哝哝,不止不休。
“人家大老远来看你,跟你辅导功课,还给你提了一篮鸡蛋,对你多好。再说,阿飞一家,人都不赖,咱之前去县城,少乘过人家的车吗?有时人家买了苹果什么的,还经常给咱分呢,啥时候要过钱?现在就要了一只小狗,你看你出的啥样!”母亲批评我道。
“你给他一百块钱都行,给他小狗,不行!”我还在犟嘴。
“要那么多小狗,你去养吗?阿飞家里条件好,也待见小狗。我跟你说,咱家小狗到了他家,吃不了亏,肯定比在咱家过得好。”母亲又说。
我还是不依不饶,母亲怒了,说道:“小孩儿家,太自私,一丝都不知道为人!”
当时,我的泪水涩得发抖。我心想:小狗宝宝,在我家,我能把你养好,我真的能。
十
风一般的岁月,恍恍惚惚,吹到了二〇〇五年的新春。
大年初三夜里,远处,鞭炮还在噼噼啪啪地响,二踢脚还在日日地往空中攒,喷溅出满天的彩色星星。
稳当的欢欢,一反常态一跃而起,咆哮着向外冲去。紧接着,“哐”的一声撞到了房门上。它像中了邪一般嗷嗷叫着,惨切而凄厉。只听着它的爪子在地上胡乱挠了一阵,刺刺地响,然后就撞出家门,消失到了黑暗里。
母亲狐疑地说道:“欢欢怎么了,吓人倒怪的。景同,赶紧起来去看看。”
门外风如刀刮。父亲披了一件大衣,拔下门闩走了出去。欢欢的叫声,我听得明显;父母的对话,我听得真切。我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心头蒙着一层诡异的阴影。
过了好大一会,父亲回来了,说道:“没找见。大半夜的,它能去哪儿啊,不定一会就回来了,它又不是不认家门。”
这一夜,我像一个被架起来的人,浑身难受。
一连几天,都不见欢欢的踪影。全家人出动,在村里寻它。街上,田地,河滩,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甚至,我们还偷偷踱进几家庭院,听是否有欢欢的声音。可是,最终仍然一无所获。
“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这也不应该啊!”父亲说道。我当然坚持不懈地寻着,寻着寻着就成了无头苍蝇,魔怔了一般。最终,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怕是回不来了。”
我心中郁积很久的东西,终于凝成了一块。这是一个聚满了气的能量球,得不到惊天动地的释放,却只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生机,一点一点地让我窒息。
母亲连声叹气,姐姐抽噎不停,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泪水中,又见到了那个小花狗,小脑袋,小爪子,穿着斑斑点点的小花衣。它在蹦跳,我看着它笑。它在静卧,我梳着它的毛发,一遍又一遍。
我不禁想起了鲁迅的小说《祝福》,想起了祥林嫂。我不断告诉自己,无论祥林嫂多么悲惨,可她是鲁迅编出来的,是假的,而我家欢欢是真的,它是真的!
“欢欢,你在哪儿?”我心底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可好多天过去了,它没有给我一丁点儿的回应。那个听话的小耳朵呢?你,你在哪儿?那个舞动得不止不休的小尾巴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欢欢,你在哪儿啊?在我离家的时候,那个伴送我很远很远路程的小爪子呢?你,在哪儿啊?
所有的永恒都输给了时间,失去也输给了时间。我的家里,失去了一个承载太多的家人。它叫欢欢,姓随户主,姓徐。我想起了气球,那个终将烟消云散的气球。
姐姐认定,欢欢是被偷狗人套走了,这让我对偷狗人恨之入骨。父亲说,估计欢欢是吃了毒药了,不想死在家里,就赶紧跑出去,不想跟咱家里添啥麻烦。而我知道,全家人都需要找一个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母亲后来常说:“也许欢欢还在,到了一个有钱的人家,人家好心收留……”但之后的话,母亲是说不下去的。
我总是沉默不语。和欢欢相处的时光太过短暂,但我却思考了太多的事。我心中的欢欢,是风一样的精灵,贴着风的声音,跟着风的脚步,向往着风一般的世界。
我一直怀疑,把它带进我们家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不在我们家,而在别人家,它会不会生活得更好,吃香喝辣,享受无限尊荣。或者,它不落脚在某个庭院,而是浪迹天涯,行走世间,它会不会遇到生活中最好的景致。
风吹来,那扇门徐徐敞开。三轮车,静静地卧在我家的储物间里。它的安置,标志着我家菜农时代的结束。它,再也不用吃力地上路了。它已年老,浑身锈迹斑斑,车框也空荡荡的。那是缺失了轴心般风一样的少年、风一般的年纪。它承载不了许多,载不动思念,也载不动愁绪。我的憧憬,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也在今夜朦胧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