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芳华】葡萄架下话当年(征文散文)
初夏的一个周末,我到老家搬迁下来的龙二爹、老生叔两位老人家坐坐,同时也想了解一下,他们进城后过得习惯了没有。
龙二爹和老生叔在老家就是邻居,而且还是老搭档。那时龙二爹是生产队长,因在一次干重活时伤了腰,此后天晴落雨时就疼痛难忍。他多次向大队和公社提出辞去队长职务,可就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接替,迟迟不同意他辞职。最后,龙二爹对大队说,实在不同意,那就给他配个副队长。就这样,比他年轻近十岁的邻居老生就成了二爹的搭档,这一搭就直到了下放到户。
九十年代前,老家的人平时很少出远门,也没什么文化,连讲句客话都讲不好,有时甚至都听不懂。所以一下子要搬离生活了几代人的老寨子去与客边杂居,他们多少有点顾虑,生怕人家欺负乡里苗族人,就三三俩俩地相邀搬到一起,抱成团,以后也好相互照顾。老生就坚持要和二爹搬到一起,没事时也好聊聊天、解解闷儿,于是,俩人又成了新的邻居。
搬下来之后,他们先是相互鼓励着学讲客话,哪怕讲得半苗半客的,也不像在老家那时相互嘲笑。在老家里,几代人都讲着苗话,偶尔有一两个人讲几句客话,就会招来大伙的冷嘲热讽,说什么是“装秋”“变种”之类的。
人,是逼出来的,大约一个星期过后,简单的生活用语便学得差不多。有胆子大点的,性格外向点的,开始到寨子附近走动。看到有人来了,也不像初来时那么赶紧回避,而是杵在那里,等着和寨子上的客边人打招呼,心里却像怀揣个小兔子一样,咚咚咚地跳得紧。几句简单的对话过后,忙红着脸往家里跑,接着叫来大家,激动地说,今天自己和客边人讲话了,还说什么客边人好热情好客之类的,其他人无不投来敬佩的眼光。
相处一段日子以后,寨子上的当地居民也感觉到新来的搬迁户老实可爱,经常在吃过晚饭后,主动串门来找他们聊聊天,叙叙家常,听听他们讲山里的故事。随着关系的渐渐融洽,当地人主动把自己家的一些闲田余土无偿转借他们耕种。他们很勤快,种瓜种豆种白菜,样样来得,收获季节,还不忘抱起一两个瓜儿,扯几大把豆荚或者几蔸白菜,满寨子送,讪讪地叫着“尝尝鲜”。
老生和二爹家种的两块土就在屋前面,土边上栽着一蔸从老家那边带来的葡萄,搭了一个大架子,只两三年时间,葡萄藤蔓便将整个架子罩住,并蔓延到院坝上来,便成了二爹和老生等人夏季纳凉扯淡的绝佳场所。于是,在这里,就常常荡漾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浮动着他们刹那芳华的动人故事。
背井离乡,各为生计奔波操劳。搬下来后,年轻点的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城里站街,一排一排的,从早到晚,只要有哪家要找点短工零工的,就会一窝蜂似地围上去找工夫做,然后换得点小钱小米回家。可二爹和老生,一个年近八十,一个也快七十了,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天天翻弄那两块地,累的时候便到葡萄架下稍息,或喝点水,或抽几口旱烟,望着老家那边的天空,聊上几句过去的事儿,也很惬意。寨子里的客边老人,也常来走动,一起聚在葡萄架下,笑呵呵地陪着扯淡。
这天,风和日丽,远山深处,不时传来布谷鸟沉闷的叫声。龙二爹、老生叔、我,三人坐在葡萄架下闲聊了起来。
老生装了一袋旱烟,同时抽出一叶分给二爹。“二哥呵,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们就下来五年了。”老生有点感慨,确切地说,更应该是沮丧。
“是呵,我们都老了。下来时,都担心不好过,担心没田土种,可现在,客边这些老庚们,就那么近的良田好土借我们种,都种不起了。”二爹也在叹息着。“要是我们才五十几那该多好,哎!”
说到种田种地这档子事,两位老人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最有趣的是他们说到守苞谷的季节,那是七十年代末的事,那时还是生产队,生活相当困难,苞谷棒上的蕙子开始枯干,天气好的话,再有个十来天时间便可收苞谷了。
苞谷能收就说明五荒六月便算度过,人们至少不至于饿死,用他们的话说叫“通新”或者“吃新”。当时的不少人家,常常是上年年底就断粮,队里每人每月分的那点点,根本上不够吃,歉收的年成,常常和周边的大队去借,人家答应了,就组织队上的青年民兵,挑起箩筐去挑回来,等到秋收过后,车净晒干了又组织民兵还回去。因此,大部分人家那“瓜菜半年粮”的日子,已是家常便饭。
也正是那个季节,布谷鸟总是“布谷布谷”低沉地叫,有气无力的样子,叫得让人心慌。
苞谷快孰了,人们得救了,毕竟是主粮,磨成粉,一碗便可以熬一大锅苞谷糊糊,吃过来香且经饿。那时候,人们乐坏了,獾猪也乐坏了,还有个别人也乐坏了,可二爹和老生却犯愁了。
獾猪性格凶猛,叫声像猪。视觉不好,嗅觉却很发达。什么东西都吃,尤其喜欢吃动物性食物,包括蚯蚓、青蛙、蜥蜴、泥鳅、黄鳝、蝼蛄、天牛和鼠类等,也食植物性食物,有时盗食农作物苞谷、小麦、白薯和花生等。獾猪常是夜晚出来寻食,一来便是一对夫妇拖儿带崽的,沙沙沙几下便可捣毁一大块苞谷地,然后扭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回山洞去了,如果没人守的话,那么这一季算是为獾猪一家忙活了。
还有上面说的“个别人”,那便是附近大队上或本大队其他生产队已断炊的人家。胆小的两三人结伴,胆大的单人行动。他们可比獾猪聪明能干得多,会反侦察,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很少弄出动静。他们出发时,准备好几个大大的尼龙编织袋,大部分是装尿素用的那种,再准备一把磨得像月牙儿一样的白的镰刀。太阳下山之前,便到你苞谷地附近的山林里蹲点、藏身,等太阳落山月亮出来时,看看左右无人,便悄悄地溜到苞谷地里,小“月牙儿”一晃,哧地一声,一个苞谷棒子便装进了腋下的编织袋,几个转身,哧哧哧几下,便可满袋而归。
二爹和老生是生产队里的官,一队百几十号人的生活就是他们的责任,为此,他俩伤透了脑筋。最后,他们组织召开社员大会,根据土地的地域分布,分成了十多个小组,每组四人,可自由组合,但原则上要求强弱搭配,并且每组必须保证有两个胆子大点的,进行守夜。
老生又装了一袋烟,同时抽点送给二爹。随后冲我呵呵笑着:“我这个就不给你了,劲大,你抽不了的。”我摆摆手表示不要。
“那时我俩那个小组,总是最后选点,总是最偏最远最怕人的地方。”二爹卷着烟,笑着说。看到二爹粗糙的大手青筋蚯蚓似地根根直暴,再看他满脸岁月的沟壑,我相信这对搭档所言不虚。
“哈哈,他们宁可少拿一分工分,也不敢去乱坟坡。他们守一夜,八分工,我们这个小组可是九分工呢。”老生吐出一口烟圈,说道。
“你们守夜要是落雨天怎么办?”我那时还小,根本不知他们守夜的情景。
“那得先搭好棚子,那时搭棚子很简单,找一块可看到苞谷地的宽敞处,靠坡搭棚,先拿三根一丈长短的手腕子大的粗棒,两根交叉竖起做支架,一根靠在坡地和支架上做顶梁,再随便搭些枝条,盖上茅草,一个简易的棚子就成了。打雷下雨的时候,大家就躲到棚子里。”二爹笑着说。
“守夜时你们带有狗吗?”我问。
“不带,那时人都吃不饱,谁家还喂狗,再说了,如带有狗,狗一叫,哪里有人都清楚了,反把自己放了明处,小偷刚好乐着骂你傻瓜一个。不带狗捉到人了,一索子两疙瘩捆了他,送到大队去,狠狠批斗一番,这才解气。”老生说到激动时,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起来。
“狗,大柱家是有一只,我们都要求不能带,但是,伴手的家伙还是有的,比如说砍刀呀、鸟铳呀、梭镖呀、铁叉呀、捆索呀,这倒是有。”二爹补充道,语气慢悠悠地,像从深巷子里飘来一样,充满着怀古与回忆。
“你们守夜真的辛苦。”我说。
“何止辛苦,白天做一天工夫,早已累得腰酸腿疼的。回家吃了点饭,冲个凉水澡,就带着家伙上山来了。土里的晚上,又热又闷,蚊子老蛇到处都是,老蛇还好,你不踩着它,一般不惹你,就是那蚊子,硬是像蜂箱一样,嗡嗡嗡漫天飞着,到处都是。”老生很健谈,一说起当年事,话语就像山泉一样,汩汩地涌冒出来。“我们一个棚子四个人,两个人守前半夜,两个人负责后半夜。休息的人要想睡个安稳,只好盖好身子,用衣服包住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这样,出气的地方蚊子不敢靠近,当然,偶尔也有个把饿得慌的蚊子被吸进鼻孔里,哈哈。常常一觉醒来,热得一身是汗。”
“值班的人,就得附近四处走走看看,发现情况就叫休息的那两个一起去处理。”
老生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继续说:“你们现在听来像讲古一样,我们那时守夜真的好苦,有时还有危险。”说着他拂起二爹的衣袖,又挽起自己的裤脚,我分别在他们的手臂、小腿上看到两道深深的疤痕。
“那一夜真的好险,也是我们碰上的是一只刚下崽不久的野猪,幸好那晚我们四个都在,要不可能要出大事。”二爹说道,眼里隐约闪过一丝恐惧。
“哎,都怪年轻人没经验,要是二愣子不抽走你捅在那家伙身上的梭镖,我俩也不至于伤那么严重,还让猪给跑脱了。”老生补充道。“可惜那猪,至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重。”
“不过,那二愣子也够邪门的哈。”说到二愣子,老生又笑了起来,二爹也笑了起来,二人笑得有点诡异,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
“怎么了?”
老生又装了一袋烟,吸了一口,说:“那是另一次守夜的事了,那天又是二愣子他们那班值后半夜,可是正好和他一班的那个大柱的媳妇生产了,大柱不得来,要睡时我还问二愣子怕不怕,要是怕的话我坚持陪他继续守夜。可谁知那小子且说不要,于是我们就钻进草棚里休息了。天快大亮时,我们看到二愣子还没回来,心怕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终于在一块苞谷地里让我们赶上了一出好戏。”老生叔说到这里又诡异地一笑,打住了。
“什么好戏?”我靠老生叔挪了挪凳子,问。
“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只是个笑话。”二爹对老生说。
“我们听到二愣子正在苞谷地里和后山大队一个女的对话。女的对二愣子说,大哥,你就让过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保证今后不做小偷了。二愣子憨头憨脑的背起了语录,也不知用得对不对场合,说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那女的想不劳而获,忘记了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不劳动者不得食,还说那女的是在破坏农业学大寨。搞得我们当时都差点笑了出来。”
老生说到这里,我和二爹都笑了出来,我知道,二愣没文化,上过几天扫盲夜校,但人个性耿直。
“谁知那个女的也不是个善茬,看和二愣求情不行,一翻脸,甩下缩脚背篓,哗啦一下,脱下裤子,敞开衣服,发怒说,你还忘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说,不许调戏妇女们。今天你放了我,我念你的好,苞谷不要了。你要不放我,我就大叫说你调戏妇女,到时看谁倒霉。”
“然后呢?”我问。
“然后,那二愣子就是个软蛋,银样蜡枪头,愣在那里了。还好我们到,要不他小子收不了火。当时我们就冲了出去,拿出索子要捆她,那女的才搂起裤子,哭哭啼啼地求情。看了可怜,最后甩两个苞谷棒子送她回去,毕竟人家也辛苦了一个晚上了,哈哈哈。”
聊着聊着,寨子里又来了几个客边的老人,大家相互客气让座,又递上了烟草,二爹还屁颠屁颠地跑回屋里,提着一壶苞谷烧和一碟花生米过来。于是众人又沽起了小酒,葡萄架下立时飘荡出阵阵酒香,弥漫着民族融合的浓浓亲情。
寨子里,家家户户已渐渐地举起了袅袅炊烟,是多么的祥和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