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守望花开】风吹过苇塘(散文)
这些年,总要想起过去,想起苇塘。
可能是老了,只有老了才会总想起从前。也可能是不愿意老,不服老,才总要回望青春。忙时,便什么都忘了。闲时,总是要想起。人是忽然间就老了的,原先我不信,现在是信了。忽然间,就觉岁月是一支响箭了……
一连几日,有雨。雨不停,思绪就不断。望向窗外,偏又要想起老家门前淙淙流淌的汶河了。汶河没有名字,因有一河的苇子,我们从此便都叫她苇河。
刚入了夏,就喜欢和村里人一起去苇河水边迎着风睡。去镇上读书之前,我都这样睡在芦苇葱茏的河畔。虫子咬都不怕,一个猛子扎入河水中胡乱地洗洗,然后接着再睡。那时有很多小伙伴,他们似乎都是我的小跟班,我是他们的王。割草跟着我,戏耍跟着我,连去河塘里捉鱼抓虾也跟着我。夜晚当然也就拉条席子,去苇塘岸睡在我身边。后庄三表叔常跟我玩,也常在夜晚赖着不走。他总喜欢问问题,他的问题不只是难,更多是无趣,让我无从回答。侄儿,你说这山外是什么?我说可能还是山。那山外边呢?是天吧。天还有边?我说一定有,不然大人怎么常说,等我们长大了要到天边去。这河水流到哪里了?流到河里了。那河又流到哪里了?我说不知道。你说这水都从哪里来的?天河啊!天河里的水,又哪来的呢?表叔啊!每一次和我在一起,你都有十万个为什么。许多年都没见,后来得知表叔去了新疆,大概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天边。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有那么多十万个为什么?我想表叔了,想他的十万个为什么了。那时,表叔的十万个为什么,给我很多启示,让我一个年少都丰富。
门前的苇塘很长。我的记忆里,就觉它是家乡最长的一条河流。小时候一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流到哪儿去?只知道它从西山流过来,流过许多个村庄。早上起来,太阳在里头,傍晚时分,夕阳在里头。夕阳下的苇河,很美很美,阳光铺在上面,真像铺着一条长长的锦缎,波光粼粼地炫着人的眼。苇河水很清澈,清澈得就像透明的一弯月。不只是能照出人的影子,似乎更能照出人的心。渴了,掬一捧河水咕咕咕地下去,能一直甘甜清爽到人的脾胃,到丹田。那时黑暗,月在我心里一直是明亮着的一盏灯,一盏神灯。有月的夜晚,我们总是迟迟不愿意入睡。那一派明亮亮的月光下,我们怎舍得睡。
村庄里的树,每一棵似乎也都高大,每一座桥似乎也都伟岸……树是老树,桥是石桥,它们仿佛是经了年的。那时天空湛蓝,蓝得就像水洗过一般。站在山上,能看到山外的山。这一生,怕那样的一份美好永远都要留在记忆里了。
离开家乡之后,故乡里的一切物事,在我心里不知怎么就一点点地小了。山不再是从前样高大,水不再是原先样流长,河上的每一座桥似乎只如点点卧蚕。连老房子都显得瘦弱而单薄……许是视野大了,曾经的它们才一点点往小里去。也许是因为陌生了,岁月才显得这样模糊而无所依傍。
苇塘从门前过。一河苇子,就像一个个战士保护着这一片水泽。春来,水清浅,一河翠绿伸向我去不到的地方。芦芽短,每走一步,我们都要小心地绕远,怕踩着她,更怕踩疼她。河水澄澈,水草鲜绿,小蝌蚪们一窝窝一簇簇,又一片片,群游在水中,如同一幅幅泼了墨的山水画,从河的上游一直能铺到河的下游。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从点点卵到长出细细的尾,再到生出茁壮的四肢。看着它们生长,看得似乎连日月都富有一派勃勃生机。小鱼儿和蝌蚪们常常混在一起,它们成了这个水族里最要好的朋友。站在远里,就能听到它们欢天喜地荡漾开来的水声。水的清澈,把一天的湛蓝与一河岸的花好草美都映在里边。我喜欢这样的水光苇色,它让你一点点简单又一点点透明。
夏天来了,春草葳蕤,芦芽长成年少。苇塘里草儿,也陆续地青葱起来。豆瓣菜,曲目菜,弟弟草,烂脚丫,血汗头,麻雀屎……花开一苇塘,我数不清。蓝盈盈的,白花花的,粉嫩嫩的,紫莹莹的,黄橙橙的……五光十色,我看不够。割满草,我们就用苇的叶子裹成笛,沿着风的方向吹出一片响亮来。少年,苇塘,笛声,蓝天,小蝌蚪……这如诗如画的少年时光啊,在我们年少的青葱里,翻飞着简单与快乐。时光不老,我们鲜艳。
河水暴涨,群鱼翻转。苇塘里,一张张渔网覆盖着哗哗水声。山间流下来的泥土虫草,把长江大河里的鱼都吸引而来。鱼多且肥美,一河塘都要传来扑扑通通的鱼跃声。不到几个时辰,每一河网都足以等来几十条乃至上百条鱼儿来。苇动,网动,端起白花花的鱼和水声。那一份恣意着的快慰,似乎连神仙都要嫉妒了。夜晚,更是静不下来。苇塘上下,灯光闪烁,点点渔火让这条河美成了一条天河。水去,苇子更见茁壮。这里是我们嬉闹的乐园,也是鸟雀欢腾的乐园。我们在苇丛里捉迷藏,它们在苇丛里面唱歌,它们还在苇丛里养孩子。麻雀,山喳子,布谷鸟,小画眉……见我们走近,鸟儿们就要惊慌,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鸣叫得急切。直到我们走散,它们才小心地匍匐飞下,守在孩子们身边,心疼地唱着歌。苇塘里,我们时常能发现鸟蛋,而我们从来不敢去捉。听说后庄小婊子舅老爷,因为捉了几只鸟蛋,曾被一群鸟儿袭击。
秋天里,苇将青葱变作金黄,铺满一条河。这是一条怎样的金黄缎带啊。看着,你就不愿意离开。苇开了花,先前是一朵朵浅紫和嫩绿,后来渐渐变成了金黄。秋风劲,霜气寒。仿佛一夜间,那一河苇就忽然间白了头。苇的花被钳回家编织茅蓊(年少时常穿的一种草鞋),苇的叶片捡回家来烙煎饼,苇的干砍下来留作房屋的芭盖。
苇塘是我们的战场,也是我们的歌场,更是我们鱼场……鱼儿多,随随便便的一汪水,就能捉出几十尾鱼。你在河里洗澡,不小心伸手就能抓住几条。你在河里洗菜,小鱼儿都要跑过来,跑到你的篮子里来玩耍,不是三两条,是一群。晚上,月光下,我们常会跟着母亲去苇塘里钓虾,母亲是钓虾能手。一块纱布,两根柳条,一包豆粕,一根长长的木棍。把纱兜子绑在木棍上,加入豆粕,放入清浅的水中,三五分钟就能钓上一大捧虾,有时还能钓到地地虎和泥鳅。
鱼是我们的,月光也是我们的。许是因为黑夜太黑,睡在苇河岸边,我们很少要闭上眼。我们不睡,鱼儿们也不睡。看着月光,听着鱼曲,那一个个夜晚似乎都是美好。
苇塘,只青葱在我的年少里,也只金黄在我的年少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就这样一直见证着它从青葱到白头。去镇上读书时,苇塘还在。去城里读书时,苇塘还在。工作后不久,苇塘似乎就不在了。什么时候,苇子没了。是一天天没了,还是瞬间就没了。没有人再能说得清,总之是没了。
每次回家,我都要坐在光秃秃的河岸边,看着这条河发呆。想想曾经的那些过往,满心里仍旧是一河的葱绿与坚强,一河的金黄与洒脱。河还在,苇不在,少年不在,河塘里的鱼也不在。一河的浑浊里,我再不能看到当年苇的勃勃生机了。原先是一条宽阔清澈葱郁的大河,现在偏觉得是一条臭水沟了。沟两岸是荒草野蒿,是雨水冲刷的参差的沟坎,是东倒西歪的玉米秸秆和枯败的柴草。原本清明,现在昏暗;原本干净,现在脏臭;原本茁壮,现在荒芜……
当年捉鱼的情景,当年捉馋虫的情景,当年被看护的二老爷在苇塘里追赶的情境,当年用笛声吹响欢快的情景……这一切,似乎一去都不复返。我怀念那片苇塘,怀念那时的简单,怀念那时的青葱,然而一切都回不去。喜欢给我们讲故事的小叔去了美国,喜欢问我十万个为什么的表叔去了新疆,喜欢戳鸟窝摸鸟蛋的兵哥哥、小婊子舅老爷早都不在了人间……从前的学堂没有了,从前的梨园没有了,从前的荷花塘没有了,远里只剩下太多的杨柳飘着的雪花……
走在石桥上,石桥似乎沧桑,青苔更见斑驳,独卧在一片杂草丛里……老井早已填满了土,曾经的戏台子,早已经移为了平地,一片瓦砾野蒿,风里晃得厉害……走过去,小心地抚摸着那一片片曾经,一种说不出来的人生况味溢满心头。我蹲下身自,小心地问石桥,问石桥边那棵落叶的老槐树。还认识我不?它们不说话,也不笑,只顾沉默……
这个时候,更多会油然而生地想起我的十里苇塘,想起我的山坡,想起我的漫山槐花,想起村庄里的老树、老庙、老房子、老人。那一份念想,似乎永远都无法停得下来。它时刻在我的心幕上映射,在我的心海内翻卷。现在,这一切早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似乎只剩下一圈圈不太久远的年轮。
小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始终走不出去,我一直在她的怀抱里渺小着,那时就觉自己是一粒尘埃。和山在一起,山成就了我的脊梁,所以我不媚俗世。当初,我哪里知道外面还有世界,这一卷山川草木就是我的世界了。我是尘埃,我还想做故乡苇塘岸边的那一粒尘埃。
山坡上,一个个土丘样的坟墓里,都是我曾经远去的熟悉。岁月就是这样老去的,想来,一脸的泪花花。回眸,记忆深处的那一抹绿,那一弯水,那一河苇,那一坡山……总会如一片浓墨泼出的水泽,泅湿我内心的那一片草长莺飞的岁月。
临走时,几个孩子欢快地跑向我,手里拿着端午的棕子,那样一种欢笑,多像曾经的我的年少啊!
风吹过年少,年少里仍一直是风飘飘的苇塘和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