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晨练回来，从后门进家，正准备擦汗、洗脸，就见老伴从厨房走出来，一脸无奈地抱怨说：“老头子，你看看，这房间无法打扫了，昨天才清洁过的灶台今天又生出了霉斑，这窗户总不能一直不开吧？”张大妈将抹布在空中挥了挥，似要扫去屋子里的霉味。“你就不能卖卖老面子，请镇上派人把这条河根治根治？”
　　 “唉，这叫什么事啊！”张大爷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高高耸立的精馏塔，那绿色塔身上用红漆书写的“发展是硬道理”六个大字格外醒目。这几年红星化工厂发展很快，新品一个接着一个上，不仅解决了村上人就业问题，镇上的财政收入也上去了，只是天气一热，附近的河水就散发着一股股臭味，熏得村上人都不敢开窗。六月里江南的空气潮湿，房间又不通风，怎么不发霉呢？可是现在去镇上说，又怎么张得了口呢？
　　 流经张家村的这条河叫望舜河，上游连着长江，浑浊的江水由北向南进入望舜河，行不到两里便清澈如镜，再绕舜山向西，最后向北注入京杭运河。张家村依山傍水，背后是舜山，门前有望舜河流过。张大爷家位于村子最东头、望舜河西的拐处，数这里风景最好。
　　 张大爷在担任县政协副主席那一年，在老宅的原址上建了一栋二层小楼，退休后把城里的房子让给儿子做了婚房，自己搬回老家过起了田园生活。他或在舜山上晨练、散步，或在望舜河里钓鱼，晚上就在家写回忆录，日子过得挺惬意的。
　　 然而，从今年四月开始，张大爷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春节后红星化工厂又上了一只名为西咪替丁的医药中间体，含有甲硫醇的生产废水顺流而下。甲硫醇是一种恶臭物质，在水中有一定的溶解度，气温一高便蒸发到空气中，整个张家村到处弥漫着一股蒜臭味。
　　 “别愁眉苦脸了，吃完早饭还是去找小王吧，他可是你一手带出来，现在他当书记了，总不能不管这事吧？”张大妈把早餐端上桌，见张大爷不表态，便“噗”的一声将咸鸭蛋在桌上一敲，剥去了蛋壳，“老头子，你听到了吗？”
　　 从政多年，张大爷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此时，他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上周末儿子带着孙女回来探望他老两口，一走进家门，孙女就皱着眉说：“奶奶，这里怎么这么臭呀？简直熏死人啦！”
　　 张大妈忙了一桌好菜也没有留得住他们，临走时儿子劝他们搬回城里去住，可如今房价飞涨，这得花多少钱呀！看来不解决红星化工厂的污染问题，这日子无法过了！
　　 张大爷只喝了半碗稀粥，先到楼上取出了公文包，用湿毛巾擦干净了，又换了一身正装，在镜子前将稀疏的头发向脑后梳了梳，收拾得像个干部的样子，这才走出了家门。
　　 刚走到村口，就见村上的小学校长迎面走了过来。
　　 “张主席早，您出去啊？”
　　 “嗯，出来随便走走。”张大爷心里有事，敷衍着回道。
　　 “张主席呀，您是老领导，可得为我们张家村的村民做主啊！您闻闻，到处臭烘烘的，熏得孩子们上课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既影响学习，更有害健康，这红星化工厂的污染真该治治了！”
　　 “会整治好的，要相信镇党委、政府的治污决心！”张大爷说话还与在位时一个腔调。
　　 校长还想说什么，只见一对青年男女走了过来。姑娘急急地朝前跑着，小伙子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你这是第一次到我家，总要吃完午饭再走嘛！就看在我爸我妈忙前忙后的份上，忍一忍吧！”姑娘猛地挣脱了，不屑地说：“你说你们这里青山绿水、鱼米之乡的，可是这么臭，实在没法呆呀！”
　　 张大爷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镇政府，张大爷上了二楼，径直向书记的办公室走去，他曾在这里当过四年书记，对这里的环境很是熟悉。
　　 “要停产整顿？不能啊，徐局长！红星化工厂是我们镇效益的最好的企业，光税收一年就是八千多万，镇财政收入全指望它呢！”张大爷听到王小兵正在接电话，就站在门口没进去。
　　 “卫生防护距离肯定够的，徐局长，我敢说红星化工厂周边八百米之内肯定没有一户村民！”王小兵信誓旦旦地在电话里保证着。
　　 “群众投诉？不会吧？徐局长，我们调查过了，人家企业排放并不超标。化工厂嘛，难免有点味道，村民有所反应，这很正常嘛！”
　　 “你个小王八蛋，这还正常？整个张家村都臭气熏天了！”张大爷暗暗地骂了一句。
　　 张大爷在这里当书记的第三年从县商务局挖来了当时还是副局长的王小兵，让他担任分管招商的副镇长。王小兵很有办法，不久就引来了红星化工厂。这家企业原在县城的近郊，因为城市扩张不得不实施搬迁。然而，在《红星化工厂搬迁项目建议书》的论证会上，镇党委出现了不同意见。以镇长吴诚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引进，理由是红星化工厂污染重，镇总体规划已经把舜山和望舜河周边区域列为美丽乡村旅游示范点，这与规划不符，况且以舜帝迅游江南在此居住的传说加之良渚文化的遗存，不愁吸引不到人来。以张大爷为首的一派坚决赞成引进，理由也很充分，污染是可以治理的，引进红星化工厂可以促进地方就业、增加财政收入，毕竟政府有了钱才能为群众多做实事。最后张大爷以他书记的影响力才使这个项目勉强通过。张大爷还记得表决结束后，吴诚曾忧心忡忡地说，但愿红星化工厂别污染了这一块风景秀丽的宝地。
　　 不料吴镇长一语成谶！
　　 后来张大爷被提拔为县政协副主席，临走时推荐王小兵当了镇长，现在他已经是书记了。
　　 “我知道要解决群众身边的环境问题，但地方经济也要发展呀！基础建设、教师工资、医院补贴、长效保洁哪一项不用钱啊，徐局长，不能说停产就停产吧？”王小兵还在坚持着。
　　 张大爷气得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王小兵微笑地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先在沙发上坐下。
　　 张大爷并没有坐下，而是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上前一把抢过王小兵手里的话筒，大声说：“徐局长，我代表附近的村民恳请你们立即关停红星厂，否则我就向中央环保督察组反映，其后果你们环保局是知道的！”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老领导，您不能这样呀！红星厂可是您在任时决定上马的，这几年的效益您也是知道的。”
　　 “效益，效益，你就盯着钱，考虑过社会效益吗？走，跟我到张家村去看一看。我在家里给你腾出一间房，如果你能在那里住上一周，我就服了你！”
　　 “有话好好说嘛，老领导！污染是要治理的，但得有一个过程，发展是硬道理嘛！”王小兵打起了哈哈。
　　 “你少给我打官腔！发展是硬道理，但不顾生态环境、无视群众环境权益的发展就没有道理。什么过程不过程的？我们只看结果！你去还是不去？”张大爷死死地拽着王小兵的胳膊，满脸涨得通红。
　　 新老书记正拉扯着，党办主任小徐拿着文件夹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报告！有一份加急传真，请领导批示！”小徐见老书记在，不好意思直接对王书记说，便故意含糊其辞。
　　 “哪里来的传真？主要内容是什么？”王小兵略带威严地问道。
　　 “省里正组织生态红线保护区大检查，最近通过卫星遥感发现，红星化工厂有一个车间正好落在舜山红线区内。市里发来传真询问这个项目是什么时候审批的？由什么人批准的？”
　　 张大爷听了小徐的汇报就感到头“嗡”的一声，他对红星化工厂审批过程再熟悉不过了。当时为了这个项目尽快落地，他不顾原则把望舜河东的一块农田变更成了工业用地，同意他们在上面建了一座污水处理站，而这块地就在舜山生态红线区内！
　　 张大爷一生兢兢业业廉洁自律，退休后唯一的心病就是在红星厂用地审批上违反了有关规定。现在实行环境问题终身追责制，即使自己退下来了，估计也难逃处罚。最近甘肃祁连山生态红线区出了环境问题，省委书记都被追责了。看来这次要出大事了，我这老脸往哪放啊！
　　 想到这里，张大爷又急又气，头上虚汗直冒，脚下一阵颤抖……
　　 “老领导，您这是怎么啦？坐下来喝杯茶，休息一会吧！”王小兵说着就扶张大爷坐到沙发上。
　　 张大爷颤颤巍巍地在沙发上坐下，头脑里顿时涌现出老伴无奈的脸色、孙女皱眉的样子、校长恳求的眼神、姑娘不屑的神情。突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王小兵泡好茶转过身来，只见张大爷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道：“教训……教训……血的教训啊……”然后头向左一歪，耷拉了下来。
　　 “老领导，老领导，您醒醒，醒醒呀！”王小兵捏着张大爷的人中，小徐揉着他的手，不住地喊道。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呼唤，张大爷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