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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远逝的琴声(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66发表时间:2018-06-17 17:56:20

【流年】远逝的琴声(小说)
   我不想收下这根皮带。我不想把这件事变得这么深刻。我知道我们没到那个地步。
   我很气恼,我所有的紧张和愤怒,都被她想当然地理解成嫉妒,理解成心理不平衡。她说,给我一些时间,我得慢慢跟他谈,我和他毕竟结婚八年了,根深蒂固的东西太多了。我说你千万别跟他谈,你跟他一谈我们就完了。
   她走的时候,我想对她说,不要再来了。但我说不出口。也许我有点留恋她的体温,也许我不想惹她掉眼泪,中年女人的眼泪,太沧桑太酸楚,不像年轻的女子,纵使掉泪,那泪珠似乎也带着饱满的甜味。
   我在街上散步。很多女人在遛狗。狗们很漂亮,似乎也知道自己很漂亮。我想起她说的话:哪天我们分手了,我就去养条狗,狗比人重感情,也比人忠诚。有了这句话,再看那些遛狗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刚从男人那里吃了败仗来的。
   一些夫妻机械地挪动脚步,肩并着肩,不发一言。那些妻子多半都有她那样的体形,我悄悄上前打量她们的丈夫,他们紧闭双唇,双眼没有焦距。他们的心显然不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到底在哪里,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下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问她,你跟你丈夫散步吗?她说我们有一年多没有一起外出了。我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可能更糟糕。
   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补充道,你不要以为那些人是在散步,他们是在锻炼身体,各人锻炼各人的身体。
   我突然向她提起,我快要结婚了。
   为什么?她有点猝不及防。
   我总得结婚不是吗?是你说的,女人不结婚可以,男人不结婚不行。
   她又哭了起来。她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知道她不能妨碍我结婚,就像我知道我不足以撼动她的婚姻一样。她说,就知道你会抛弃我的,你一点都不嫉妒他,听人说,真正爱上有夫之妇的话,就会嫉妒她的丈夫。我强调,是分手,不是抛弃。她说,就是抛弃。我顺着她的话说,那也是你承受得起的抛弃。
   她不但不生气,反而转过来撒娇:不许你结婚,不许你移情别恋。我说那好,哪天我把你丈夫约出来,我跟他好好谈谈。她一听,马上不吭气了。我知道她害怕提这个,她丈夫是她小康生活的保障,真要跟我结婚,她的小康马上就会消失。
   她问新娘是个什么人。我只好瞎编,尽量找她的反面说。她的头越垂越低,过了一会就心平气和地走了。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她来拿她的时装杂志,还有手套之类的东西,其实是为了叮嘱我:不要告诉她我们的事,尤其不要告诉她我的名字。我点头,心里却在回忆,她叫什么?秦万玲?覃望玲?反正是这个音。我从来没有叫过她。
   正准备将她带来的那个纸巾盒布罩扔掉,她又回来了。
   你一定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她背靠着轻轻关上的房门,严肃地望着我。我心里一紧,拿不准她会想出什么花招。
   我能不能听听你拉琴?她指着小提琴说。我一直都想听你拉琴,但我们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做贼,今天我们大大方方做一回人好不好?
   我想了想,开始调弦。
   她说,可以把门打开吗?
   我又想了想,点了点头。
   开始之前,我端详了她一会。似乎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打量她。她的轮廓不错,皮肤特别白皙,只是有些干,两边颧骨处有淡淡的斑印,她的眼睛很明亮,冲淡了颧骨处的不完美。她的头发是酒红色的,烫着大卷。衣服质地不错。
   我开始拉《梁祝》。这种时刻,我想我最好来点跟爱情有关的东西。我学着父亲的样子,闭上眼睛,想象音乐从头顶上冒出,而不是从手上,从琴弦上。
   等我睁开眼睛,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后来我在街上看到过她,她跟一个齐她肩膀的小男孩走在一起,低眉顺眼,老实贤惠,我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实在无法把她现在的样子与幽暗房间里的疯狂样子重合起来。
   我从此不敢小觑菜场上和超市里的家庭主妇们,别看她们挽着篮子,专心家务,我敢肯定,她们的衣橱深处都有各式各样的秘密。难道这就是妻子?我很后悔这段交往,她破坏了我心目中妻子的形象。
   不错,我有个搞音乐的父亲。当年,他是小城歌舞团的副团长,当他进入中年的时候,歌舞团不存在了,他也就成了最年轻的退休老同志。
   但这并不是我喜欢小提琴的原因。我喜欢小提琴是后来的事情,那时我已经长大了,开始谈恋爱了。
   小时候,他确曾想过让我学琴,甚至一门心思想要把我引到这条路上去,无奈我兴趣全无。我那时向往一切户外活动,渴望奔走在大道上心口突突直跳的感觉,渴望和小伙伴一起像成团的蜂群横冲直撞的感觉,我不喜欢躲在屋里,像父亲的那些学生一样,脸色苍白,左颌下长一个硬硬的茧巴。当我听到自己弄出杀鸡般的声音时,我恨不得从楼顶平台上一头栽下去。没学多久,我就开始反抗,当着父亲的面把左手往烧得通红的蜂窝煤上摁。他大惊失色,从此死了心。我的反抗并不妨碍琴童们慕名而来,站在他面前,围成一圈,从杀鸡开始练习。我被他们以小提琴的名义挡在父亲的视线之外。现在我想,我和父亲的疏远,其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一天,他照例被他的琴童及琴童的母亲缠着,也许他脱不开身,也许他喜欢那个琴童的母亲,上完课,他们还在那里热烈地交谈。他应该知道我饿了。我中午回家,因为和同学打架,左眼乌青了一块,本想得到他的抚慰,结果被他臭骂一顿,一气之下,我饭也没吃,就回了学校。我打开厨房的水龙头,希望哗哗的水声能引起他的注意,快点过来做晚饭。后来,我不知怎么就忘了这回事,直到水从厨房那边漫过来,一直漫到那个琴童母亲的脚边。她失声尖叫。可以想象,我那天被他打得有多惨。我哭着喊妈妈。可我越喊,他就打得越凶,也许他恨她,从我开始记事起,她就总是不在家,她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经常到外地去演出。
   光子曾说,很奇怪,你身上没有一点家庭出身的痕迹。她以为我应该天生具有艺术气质,风流倜傥,落拓不羁,事实上恰恰相反,我终日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扎着统一的淡灰色领带,头发长度适中,发型普通,甚至有点落伍,说话不多,音量不高。总之,我一点都不像音乐与舞蹈的结晶。
   也许最深刻的遗传停留在最幽暗的深处。岁月可以流走人身上许多东西,比如铁,比如钙,比如血,我也不可避免地丢失了很多。像一枚石子沉入稀稀的泥潭,我慢慢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直到最后,我不再是那个顽皮好动的孩子,我成了人群中最安静的那一个。
   十六岁那年,我一个人站在傍晚的窗前,看楼下两个打羽毛球的小女生。她们都穿着白色的短袖衫,白色的球鞋,深蓝色小阳伞一般的短裙子。她们跑来跑去,异常轻盈。随着暮色的加深,她们渐渐变成了两只小白蛾一样的东西,在浓重的暮色中飞来飞去。这时,稚拙的小提琴声响了起来,是楼下一个刚刚开始学琴的孩子,他不停地练着那组音阶,翻来覆去,无休无止。我至今不能解释,在那寂静的暮色中,到底是小男孩的琴声,还是两只打羽毛球的小白蛾,或者是别的无以言说的东西,打中了我少年的心脏,让我突然间流下了莫名其妙的眼泪。
   也许那就是我真正想要学琴的开始,从那以后,当我看到父亲的小提琴时,心中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要知道,在此之前,我连看都不愿朝它看一眼。
   就在那段时间,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母亲不再到处演出,她盘起了披肩的长发,提着方方正正的公文包,开始去机关某部门上班。歌舞团的大门终日开着一半,一些陌生的面孔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原来的办公室租了一些出去,剩下的办公室堆放着道具之类的东西,门框上慢慢结起了蛛网。父亲不再去上班了,他开始晚睡晚起,说话也失去了威信。
   他唯一可做的事情似乎就是练琴。他总是闭着眼睛拉小提琴,而且总在三个时段。上午九点左右,大家都上班了,楼上楼下一片安静。下午四点左右,午觉醒来不久,傍晚尚未来临。晚上八点左右,母亲吃罢晚饭,开始做她的每日总结。她的总结照例是夹叙夹议,叙的是她所看到的别人家的火爆日子,议的是自己家里的诸般萧瑟。每当这时,父亲就站起身来,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拉琴。刚开始,母亲认为他是故意反抗。她砸过他的琴,踢过他的腿,都没有效果,只要她开始夹叙夹议,他就忍不住要拉琴。后来她也习惯了,她把他的琴声当作晚间功课的背景音乐。
   母亲一直是个聪明人,歌舞团渐渐不景气的时候,她赶紧转业到政府部门,找了个藏身的地方。一个舞蹈演员来到了机关,好家伙,那可了不得。人们说,机关大院的目光差不多被她吸走了一半。她很快就混了个一官半职。父亲就不一样了,除了偶尔在歌厅舞厅赶赶场子,剩下的就是睡觉。我理解母亲,她的白天和夜晚反差太大了,一边是战火硝烟,一边是昏昏欲睡。一边是百舸争流,只争朝夕,一边是无所事事,呵欠连天。生活在这种落差中,她怎会不心头火起?
   应该说,他们很早就分居了,只是我没有觉察到而已。母亲一间卧室,父亲一间卧室,理由是母亲得了神经衰弱,有人在旁边,会妨碍她睡觉。我被赶到客厅,夜夜都在劣质皮沙发的气味中入睡。有年清明,我们回老家祭祖,在轰隆隆响个不停的中巴车里,母亲睡得如痴如醉,
   连口涎都差点流了出来。我猛地明白过来,母亲并没有神经衰弱,衰弱的是他们的关系,就像现在,他们一个睡得死死的,一个失神地望着前方,他们的身体坐在一条板凳上,心却隔了十万八千里。回来的路上,我没跟他们挤在一起,我有意挑了最后一排。我打量他们的后脑勺。自
   始至终,他们没有靠近过一次,母亲还是不停地打瞌睡,父亲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尊逼真得要死的雕塑。
   一度有人说,母亲有个老相好。我不相信,我知道歌舞团的同事关系,他们跟其他单位不一样,身体接触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母亲跟一个长头发的家伙在一起。那天好像是植树节,很多人来到指定地点,种下指定的树苗。那时我还是一名参加植树的中学生。同学指给我说,看哪,你的妈妈!我看到母亲和传说中的那个人凑在一起,吃着八宝粥之类的东西,母亲拿着勺子,自己吃一口,再喂给他吃一口。她那天穿着一件黄颜色的上衣,我从此恨上了那种颜色的上衣。
   人们说,父亲也有自己的相好,但他的相好不固定。这我相信,这也正是我不愿跟他学琴的原因。我总认为,我们的教与学选择的时机不对,我那时正好换牙,夜里做梦都在与人打仗。而父亲那时正值壮年,蓬勃的欲望呼之欲出,鼻子一抽,就能分辨出周围哪一样东西是雌性的。客观地说,父亲是个美男子,又是歌舞团的第一把琴,这使得很多女人打着热爱音乐的旗号,用湿润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望着望着,他们的眼睛就分不开了。我那时虽然小,但对这种眼神有种天生的直觉。
   也许母亲想报复父亲,也许是父亲想报复母亲,尽管他们现在身体干枯,波澜不惊,各自的相好早就隐入人海,不见踪影,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各自的孤独和伤感而拥抱在一起,他们还是继续着分室而睡的习惯。这并不妨碍母亲继续她的晚间功课。尽管感情衰弱了,但他们还是经济共同体,声誉共同体。一个人进步了,势必要求另一个人也取得相同的进步,否则就会不平衡,觉得吃了亏。
   我有几年没回这个家了。一则年纪大了,不想再睡沙发,二则受不起刺激。楼上人家有个儿子,在政府当差,娶个漂亮老婆,生下了聪明孙子,无论天晴下雨,都有司机按时接送。楼下人家的儿子,在大城市里发财,据说要把生意做到尼日利亚去,回到家来,跟半文盲的母亲说话都
   会蹦出几个英语单词,没办法,鬓毛未衰,乡音已改。对门人家的女儿,自幼浑身的艺术细胞,后来考上了音乐学院,难得回一次家,回来一次,就像公主省亲。我最怕碰上她,说起来,她曾是我父亲的学生,而且我险些承蒙错爱。她后来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自曝至今仍在怀念两小无猜的初恋男友,我真怀疑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我。当然,她这样说可能是出于工作需要,她正准备跨入娱乐圈,她说什么话都有可能是在表演。
   我比这些同龄的邻居们差远了,勉强读了个计算机专科,靠着母亲的力量,在银行找了份工作,从此一入柜台深似海。我不知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拉开差距的,好像是有那么几年不见,然后猛地一碰面,发现大家都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远。
   母亲觉得很没面子。她一直是个面子很大的人。她以前差不多是歌舞团的台柱子,转业后又混得有模有样。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爸,也小有名气,经常跟外地的艺术家们一起出去切磋。她的孩子,也就是我,打从一生下来,就出了名的漂亮聪明,好几个照相馆至今还挂着我
   的巨幅玉照。她没料到,一不小心,她的面子就被我给撕破了。我毁了她大半生的好感觉。她甚至想过搬家,再也不回那栋楼,不看那些成天喜滋滋的脸。
   我说,还是我搬吧,我搬走了,你们就不用搬了。
   我很顺利地调到了上级分行,因为我手指灵活,数钱飞快,多次获得点钞冠军,是个很不错的出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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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远逝的琴声》这是一篇很吸引人的小说佳作,主人公我是一位三十七岁的男光棍,会拉小提琴。小说的开篇就是我帮女同事光子假结婚,而光子的目标是为了一套房子。光子也是未婚女子,为了分到单位的福利房,只好想出这个办法。光子是一位敢说敢做的女子,小说由此展开故事情节,我以前也有过女朋友,但是已经离我而去。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小说描写了我,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三代人的命运,我的爷爷从小就喜欢音乐,爱音乐,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在乡村的吹打班子里取得了成功,我的爷爷在乡村很是荣耀,走到哪里都受到村人们的热情欢迎。而我的父亲在我的爷爷殷切希望中,考取了音乐学院,爷爷认为儿子一定比自己更加有出息,前途更加光明灿烂。我的父亲小提琴拉得非常好,琴声会吸引很多人听。但没过几年,父母所在的歌舞团不景气了。母亲只好改行进了机关工作,而父亲找不到更好的去处而郁郁寡欢。而我没有将父辈们的爱好进行到底,在一家银行工作,是一个小出纳而已。每天下班后蜗居在单位的宿舍里,和几个女子相识,结交,最后终没有结果。我的爷爷过世了,我和父母回老家看望爷爷最后一眼,父亲为爷爷拉了最后的小提琴曲。爷爷安祥地走了。小说结尾,我和光子结婚了。不是假结婚,而是真正的结婚。远逝的琴声,一切都过去了,我和光子找到了幸福。小说给人温暖的力量,读来感人至深。小说情节刻画真实、细腻,三代人的命运在小提琴声中展现一幅幅生活画面,故事情节扣人心弦。人物描写真实、形象,揭示了生活的真谛,让人深思!作者善于挖掘人物的本性,让小说充满着生活的气息,真挚的情感。令人感慨!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永远红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62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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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18-06-17 17:59:03
  很吸引人的小说,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祝作者写出更多佳作,写作快乐!
永远红梅
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6-20 11:14:36
  欣赏了,很欣赏有些忧郁而又冷漠的味道,在江山这里,绝对是上乘佳作。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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