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远逝的琴声(小说)
到了吃饭的时候,爷爷说,走,吃饭去!父亲正想,还没开始做呢,哪来的饭吃。来到灶间一看,三四个菜碟已经清清爽爽地摆在那里。父亲看着爷爷,爷爷说,人家知道我今天有客,我们说话的时候,早就过来把饭做好了。父亲想起来了,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响动,还以为是那两只老黄狗在那边逗闹呢。他还想起来,他进门没多久,一个手脚轻快的老妇人提着菜篮子在门口晃了一下。
父亲笑起来。他对爷爷说,其实,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给你孙子找个奶奶。我奶奶很早就死于支气管炎,爷爷却一直没再续弦。
爷爷笑眯眯地喝着散装白酒,说算了算了,定这个就得罪了那个,一个都不定,反而个个都对你好,这才有意思呢。
父亲也笑。他知道,这个老响器班主出了名的有女人缘。从那以后,父亲很少回老家去看爷爷。他总说,有什么好回的,他成天小酒一盅,摇头晃脑,缝补浆洗也不缺人侍候,活得比我还滋润呢。
父亲的后半生掺杂着失落与无奈,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爷爷。也许这正是他常常丢下正在上课的学生,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去抽烟的原因。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但他不能无缘无故地跑到阳台上去,他得有个理由。
严格地说,父亲只教了我一个晚上。他说,你不愧是我的儿子。第二天,我就要去百里以外的城市报到去了。他说,你会越拉越好的,因为你终于开始喜欢它。
我不介意到底会练到什么程度,我只是觉得,琴声能打扮枯燥乏味的时间,能滋润干涸了一整天的心。我曾经在电视里看过一个科学家的专访。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当他从实验室回来,偶尔会坐到自己的钢琴旁,很随意地弹奏一两支曲子。说实话,他弹得不够好,但他鼻梁
上挂着眼镜,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琴键上缓缓移动的样子深深打动了我。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错过了学琴的年龄。那时我有太多的爱好,除了随处可见的小伙伴,一条小狗,一只小猫,甚至一段不怎么样的木头,都足以让我消磨一个下午。现在,在新的工作单位,新的城市,人很多,但那是人家的朋友,灯光很美,那也是人家的快乐。我像一滴油掉进了水缸里,除了随身的挎包一下一下敲打着臀部,再也找不出第二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不想丧家犬似的在街上瞎逛,就只有缩回单身宿舍。如果不想对着四壁发呆,就只有跟小提琴过不去。
大家慢慢知道,这家伙在练琴!他们以为我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殊不知,我在自己弄出的琴声里有多寂寞。
琴声终于为我引来了一个朋友。他就是那个坚决不同意轮岗的白发林会计,多年的书法爱好者。现在,我和他是同事了。有一天,他怯生生地敲开我的房门,试图跟我交谈一会。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两个都不善言谈。他说,你喜欢拉琴?我说,是的。他说,我喜欢书法。我说,
我知道。然后,他望着我笑,我也望着他笑。
他说,我就住在你对面。他指着一扇窗给我看。两栋楼靠得很近,透过敞开的窗户,我清楚地看见了铺在桌上的宣纸和毛笔,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几天我都是和着你的琴声练字的,琴棋书画,原本是一家……
他说不下去了,脸上浮现少有的笑容,像一个害羞的小男生。
第二天,我刚刚打开琴盒,还在抹松香,一抬头,看见他在向我挥手。他做了个开始的手势。我们开始了遥相呼应的练习。中途休息时,他也直起腰来,放下毛笔,端起茶杯,又冲我做了个喝水的手势,我正好觉得渴了,也去倒了杯水。我们站在各自的窗前,面对面喝水。他又笑了,白发下,是一张孩子般的笑脸。
练习结束,我们互道再见,各自关窗。一连几天,我们都是这样。
我终于心生厌烦。这算什么?跟这样一个老头子,一个大家都不爱搭理的怪老头子,难道我竟跟他是同类?难道我只配跟一个大家都不爱搭理的老头子混在一起?我开始跟自己犯别扭。等他熄灯后,我关上窗帘,再也不准备打开。
上班时,他悄悄递给我一件东西。我飞快地藏起来。我不想公开跟他的熟络。
好几次,在没有顾客的间隙,他向我这边张望。我茫然地看向别处,装着没有发现他的眼神。
直到下班回家,我才打开他的东西。是一幅书法,四个大字:物外之趣!我有自知之明,他的书法比我的琴声漂亮得多。我偷偷撩开一点窗帘,他的窗子仍然大开着,他仍然在练字,天已经凉了,他却只穿一件衬衣,看样子他已经练到浑身发热。
他猛地回过身来,我赶紧放下窗帘。我将琴弓插了回去。我决定今天不练了。我不想呼应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练琴的夜晚显得很长,很无聊,而且容易想入非非。磨蹭到睡觉的时刻,再次撩开窗帘一角,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他关掉了大灯,只留着一盏小台灯,他的白发像一只倒扣的碗,悬在微暗的方框中,像一张旧的底片。
第二天,我在楼下的早点铺碰上了他。他很专心地吃着面条。再一抬眼,我看见了他的老婆,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b>我偷偷地观察他们,自始至终,他们没有互相看一眼,也没有说话。但她突然挟起一团肉丝样的东西,放进他的碗里。他接受了她的奉献,还是没有说话。她吃完了,擦擦嘴,一声不吭地走了。过了一会,他也吃完了,满足地抹了一把脸,正要离开,她却回来了,将一个小苹果递给他后,又匆匆离去。他看了看,一张嘴,狠狠地咬了下去。我看着这无声的一幕,有点感动。
我悄悄尾随着他。他买了一份早报,边走边看。很多上班的同事从他身边走过,他不看别人,也不跟人打招呼,就像走在一条无人的通道里。快到营业大厅的时候,他折起了报纸,突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我怀疑他知道我一直跟在他后面。
你病了?他笑起来时并不显老,仔细一看,他甚至连皱纹都很少,他吃亏在一头全白的头发。
我说没有啊,我不容易生病的。
昨天没见你拉琴,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并不是天天都练的。
我以前也这样,后来发现,只要哪天晚上不练字,第二天就会心情不好。
我笑了一下,觉得他这话有点夸张,还有点酸溜溜的,难怪人家都不爱搭理他。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这么疯魔的。我永远不会被一个微不足道的爱好所控制。
就在这天,我在柜台上跟一个顾客吵架了。是个瘦瘦的中年妇女,不停地要我给她换零,一会儿换五十,一会儿换十元,一会儿换硬币。
我真怀疑她的智商有问题,很简单的换算,她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总觉得我给她算错了,总觉得我在借机算计她的钱财,要不就是在给她的钞票里混进了假钞。我很气愤,干脆拒绝给她换零,这下她可兴奋了,大声嚷起来,扬言要去领导那里举报我。
主任马上过来了,瞪了我一眼,满脸堆笑地扑过去,耐心地给她换起了零钞。我真想照她的刀条脸来上一拳,刚才还像个疯女人,这会儿,在主任面前,她却乖得像个正常人。好歹把她打发走了,主任说,你没事惹她干什么?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更年期症患者。
吵架的事让我一整天都郁闷不堪,下了班还是没精打采。老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后面,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做了个拉琴的动作。我看了他一眼,没做任何反应。我觉得他真是多管闲事,我什么时候练琴,难道还用他来提示吗?
这天晚上,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去碰琴,不要听他的。偏偏越是这样说,越是想去碰它。一直抵抗到许多窗户飘出新闻联播的乐声,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琴盒。我想,我何必跟这样一个老头子赌气呢?
时间在琴声中总是过得很快。当我停下来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了隐约的掌声,仔细一听,似乎是从对面传来的。拉开窗帘,我看见了那颗白头,像一只倒扣的碗,飘浮在微暗的空气中。台灯在他后面压得很低,看来他已经结束了练字。
有一天,老林请我去他家吃晚饭。我本能地想到拒绝,但他说,我老婆要我一定请你过去。我无话可说。我不能拒绝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在上班途中跑回来,只为给自己老公一个苹果的女人。
他老婆已经备好了晚饭,桌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果然,他老婆特地给我们作了介绍,原来那女孩是她在超市里的同事。
女孩说话不多,手脚却很勤快,吃完饭就帮着收拾碗筷,动作麻利,有板有眼。老林想请我参观他的书房,我猛地跳起来,说坏了,我的被子还晾在外面呢,恐怕早就潮了。说罢撒腿就跑。老林非要送我下楼。他嘿嘿一笑,说我知道你在找借口,你才不会晒被子的,那是女人们爱干的事情。
我假装没听懂,一溜烟跑下楼来。我才不想一辈子都吃超市里打折的东西,一辈子都在折扣与小数点里算来算去,我不想重复老林的生活,尽管她老婆今天早上的表现让我感动。
我很快就忘了这事。我去超市买牙膏之类的东西,刚上二楼,迎面碰上一张板得像铁的脸,我恍惚了一下,猛地想起来,她就是那天在老林家见过的女孩。她猛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后背,还有一束染成棕色的马尾巴。
我想,以后我恐怕再也不能到这家超市来了,我得去更远一些的超市了。
有一天,一个满头湿润短发的女孩子在柜台外面问我:嗨,是你每天晚上在拉小提琴吧?自从你来了,整栋楼一到晚上就酸溜溜的。这是第一次有人用酸溜溜来形容我的小提琴。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同事许光,也是单身,白天在我头顶上工作,夜晚在我楼下睡觉。
中午,我们在食堂碰到了,她说,不要总拉那个东西,尤其是单身汉,最好不要有什么寄托,不要试图把自己弄得很充实,一定得让自己空虚,无所事事,这样才能逼着你去找女朋友,尽快结婚。
她似乎喜欢自说自话:我以前也这样,我喜欢看电影,每天晚上一到两块碟子,下了班就开始看,一边看一边吃晚饭,看完就睡觉,我是
今年才彻底戒掉的,因为我一定得结婚了。
我觉得她的问题不需要回答,就看着她,继续吃饭。
她的筷子不客气地伸到我碗里,她似乎喜欢吃青瓜。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碗里抢东西吃。我有点不适应。她说,我不会白吃你的东西,我马上就要传授你一条经验:二十岁的男孩子拉琴,后面会黏着一串女孩子,三十岁的男人拉琴,女人会装作没听见,除非你是又有钱又有名望的艺术家。
我问,三十五岁的男人呢?
女人会夺路而逃。
我也开始替她着想起来:既然你已经戒了电影,你是不是快要结婚了呢?
她的脸色暗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至少我在行动。
她有个坏习惯,吃过饭喜欢逛超市,说是消化消化,其实结果往往相反,又不知不觉往胃里填了一些东西。她要我陪她一起逛,我死活不去,最后我拗不过她,只好站在门口等她。
她终于知道了我不去超市的理由。大笑一通过后,从此替我承担了全部超市采买任务。回来后还一一向我汇报:人家其实不错的,今天还戴上了牙箍,挺有追求的。人家今天梳着两根小辫,看上去特别可爱。
过了一段时间,光子忧伤地告诉我,那女孩子不在那里了,她问其他营业员,人家说她休婚假去了。
连她那样的都有人娶,为什么就没有人娶我呢?到底是男人们有眼无珠,还是我曲高和寡?
值得说明的是,光子差不多算得上漂亮,而且爱打扮,很入时,走在街上,总有人会回过头来看两眼,男女都有。
我和光子的碰头多半都在午餐时刻。这已成了我们的默契。要是她来迟了,我会替她买一份,省得她来了再去排队。反过来,要是我来迟了,她也这样。
光子曾经问我,有没有梦中情人。我说没有。她不相信,坚持说是男人就有,每个男人都有。
我只好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我还真的想起来了,我似乎向往过某种女人。
在我闭上眼睛自我安慰的时候,潜意识里似乎出现过一张脸。
那张脸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我父亲的女友。那时,因为工作的原因,母亲总是不在家,父亲身边便不时晃动着一些女人的面孔,她们总在说话,总在动来动去,我没法一一记住她们。唯独她,我记得很深。她有洁白的皮肤,微卷的头发,高而直的鼻梁,
那天她下楼,转过身来向父亲告别,我看见了她向斜上方转过来的脸。那是一张极其生动的脸,很可能她刚刚和父亲亲吻过,说不定还有其他接触,她脸上余味犹存,她的眉毛像微风中平飞的燕子,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在扑扑跳动,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保持一种可爱的形状。她转向父
亲的脸没有声音,但分明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记得当时正在下雨,楼道里光线较暗,越发衬得这张脸明艳无比。她那个表情保持了大约一分钟的样子,然后她低下头,细碎的脚步一直响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父亲才轻轻地关上门。我注意到,父亲转过身来时,脸上仍然笑意未消。当他看到我时,竟微微一怔。
在后来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个表情,我后来很少见到那样的肤色,有点像年糕,又白又软,不像现在的女人,光亮可鉴,有一种易碎的感觉,还有调制和加工的感觉,她的白,厚实而沉稳,看上去质地精良,经久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