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回忆父亲(散文)
寒冷的冬夜,星光黯淡,没有月亮。风从门缝里挤进来,钻进我的衣领和裤脚,让我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寒噤。我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掉在我的衣襟上。
借着灯光看了看父亲清癯的脸,我的心阵阵疼痛,恨不得让时光倒流,恨不得让时间停在眼前,也好让我陪他多呆一会儿。
此刻,我最胆怯的,就是天亮……
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起他那坎坷的人生,有时候讲到伤心处,父亲便久久地沉默,我也偷偷抹去一次次滚出的泪珠。
在父亲刚刚十岁的时候,参加了革命的爷爷就被日本人杀害了,家里的房子也反复几次被烧毁,还扬言要斩草除根。奶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五个儿女改嫁他人。
父亲是奶奶的第二个孩子,除了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别的孩子都跟着奶奶走了,可倔强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更不肯改姓,从此一个人艰难地生活。
我无从得知,一个仅有十岁的孩子是怎么熬过那几个年头的,他的心酸,他的苦痛和委屈,也只有他自己才有深切的体会。
直到十六岁,父亲参军了,虽然年龄身高都不符合要求,但是当部队了解到父亲的情况,就破格收下了他。
母亲还在读书时被人介绍给父亲,并把她带到部队,和父亲结了婚。婚后,母亲又回到娘家继续读书,因为父亲根本就没有房子,没有家。
退役时,父亲拒绝了部队的安排,就像当初毅然参军一样,满怀热情地回到了家乡。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建起了两间破草房,把母亲从姥姥家接回来,开始了辛苦耕作的日子。
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挨挨挤挤地接连出生,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因为劳累,三十几岁身体就出了问题,肾炎和尿毒症差点要了她的命,所有担子,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头。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奔波,总是孩子们睡下,他才回家,没起床时就又出去了。七个孩子像狼一样吃人,他不敢懈怠。
苦点累点,也还能坚持,而最让大人头疼的,就是孩子们生病。虽然儿女多,但父亲对每一个都十分疼惜。母亲说,她的第六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父亲心疼,怎么都舍不得放手,最后是二叔连哄带劝,我那哥哥才得以入土为安。
后来,大姐得了脑炎,大雪漫天,二叔借来牛车,想把大姐送医院,父亲急得连鞋都忘了穿,光着脚跑出去,傻傻地站在雪地里。然后就是三姐,二哥,我,最后是母亲,断断续续,这个好了那个出状况,一路走来,把父亲累得够呛,可他自己却不敢休息,更不敢病倒。
每年临近春节,父亲都独自买了纸钱,去爷爷的坟上,一去,就是大半天。我无法探知他对爷爷说了些什么,心里有多苦,只有尽我所能,减轻他的负担,减少他的烦恼。
记得有一天晚上停电了,父亲在院子里摸着黑剥玉米棒子,我劝他:“累了一天,既然没电,就早点睡吧。”
父亲卷了一根旱烟,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有点亮儿就行,倒是省电了。剥完早早上房,赶上雨就该发芽了,盹了你就先去睡吧。”
我没有睡,陪着父亲一起干活儿,边剥玉米棒子,边听他讲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为了在天亮前赶到集市上,父亲带了几块红薯,跟朋友连夜就走了,去一百多里外的地方买小猪崽。那儿的小猪崽比本地便宜些,弄回来卖掉,就能赚点钱买粮食。
那时候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几家趁牲口,来回将近三百里的路程,只能靠步行。好不容易去一趟,父亲一口气买了八头小猪,用带去的麻绳捆住猪腿,愣是背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回到家后,身上的棉衣都被汗湿透了,肩膀上也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我估算不出八头猪崽的分量,想象不出父亲受了多大累,吃了多少苦,也不知道他一路上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有没有埋怨,有没有气馁。在他对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心中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补偿他,让他能够睡上安稳觉,过上清闲的日子。
每到苹果成熟的季节,很多人去偷苹果,由于父亲性格耿直,不贪占便宜,村里便选他去看果园。这下,他更睡不好了,白天下地劳作,晚上还要巡视园林,可他做得一丝不苟,毫无怨言。
好不容易熬到摘完果子,接下来父亲却更忙了,整个秋冬季都闲不住。他要刮除腐烂的树皮,使病菌不再延展,还要在果树休眠期,为树干涂白,既保温防冻,又能消除越冬的病虫危害,有效地保护花芽。紧接着就是施秋肥,施了有机肥的果树,来年的坐果率就会更高。最后,要将果园里散落的枯枝败叶、落果和剪除的病虫枝叶集中到一起烧掉。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往往要干到冬季。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出去一天的父亲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大爷!
母亲惊讶地看着父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把大爷放在炕上,嘱咐母亲:“快去把炕再烧热点,这个人冻坏了。”
“这是谁呀,你从哪儿弄来的?”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捡的,从果园里捡的,肯定是把自己走丢了。别问了,烧完炕给他弄点热粥吃,他浑身发软,看样子挺长时间没吃东西了。”父亲的回答,不像带回来一个累赘,倒像捡到了一块宝。
“就你爱管闲事,这一大家子已经够呛了,又带回来一个。”母亲剜了父亲一眼,唠叨着往外走。
“我不管,他就冻死了,你忍心看着他死?”父亲边说,边拿出自己的被子,为大爷脱了鞋,替他盖上,并轻轻地揉搓他的双手双脚,说这样血就能循环起来,不至于被冻坏。
父亲每天尽心尽力伺候那个陌生的大爷,大概半个多月后,大爷逐渐缓过来,慢慢回忆起自己是哪里人,才说了地址。接到父亲的通知,他的家里来人把大爷接走,父亲才算舒了一口气。
看着父亲一路艰难地走过来,长大后,我没有忘掉小时候的誓言,主动为父亲分担,替他干活儿,替他赚钱,替他管理着这个历尽风雨的家。甚至,二哥的婚房也是我和弟弟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盖起来的,二哥结婚,我也倾尽了自己的所有。
感谢时间,也感谢成长,在我的努力下,终于可以不用再让父亲那么操劳,本以为,从此他该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可是,在2001年的春天,一生要强的父亲却病倒了,开始是不断咳嗽,痰中带血,后来呼吸困难,严重时只能坐着,躺都躺不下。我把他接到天津肿瘤医院检查,被确诊为中晚期肺癌。
得到确切消息,我的心就像刀割般疼痛,说不清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接下来,我和弟弟在天津、在老家的医院轮番看护他,用我们所有的钱为他买最好的药,使他得到最好的治疗。
坚持到2002年,就在腊月初八我生日那天,知道弟弟那天回去,我就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过几天孩子考完试就回去看他,可父亲的话,使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等不了!”
就这几个字,让我立刻放下一切,赶回了老家。
弟弟是上午到的,而我由于春运没订票,直到下午才到了家。这一夜,我和弟弟谁也没合眼,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为他擦洗、按摩身体。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父亲其实一直在等我们回去。
腊月初九,一整天我也没离父亲左右,一直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跟他说着贴心的话。晚上,一整天意识都不太清楚的父亲突然睁开眼,对我说了一句:“老闺女,我该走了。”
我忍着眼泪,对他微笑着:“别这样说,爸爸,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把你和我妈接到天津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我看见你爷爷奶奶了,你爷爷没脑袋,他的脑袋是让日本子砍掉的,你奶奶穿一件偏襟大褂,嘴里还叼着她的铜烟袋,他们让我去。”
说着,父亲眼角滚下了两串泪珠,指了指母亲:“你妈,你妈……”
我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告诉他:“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不让她受苦。”
清楚记得,那是2002年腊月初九晚上19:45分,父亲带着对母亲的不舍,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也带着一些遗憾走了。
我抓着父亲的手,想努力挽留住他,想让他再多说几句话,再多看我一眼。可此时,我才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薄弱,我是多么的渺小,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到!
上帝把父亲硬生生带走了,从此,我没有了父亲,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上最爱我,最懂我,也最在乎我的人,我惟有长哭不起……
当我和大家为父亲穿戴停当,把他停放在屋地的凉床上,我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尤其是听大哥说,天一亮,就要把父亲“送走”,我的心紧缩着,害怕天亮得太快。
夜深了,所有亲戚朋友都走了,家里人也都各自找地方睡下,只有我拿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紧紧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舍不得放开。思念,就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无尽地蔓延。
夜风不断从门缝里挤进来,我一边落泪,一边冷得簌簌发抖,但我一刻也不想离开,想好好陪陪他。
今晚,是你最后一次睡在家里,亲爱的父亲,女儿守着你,请安心地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