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猛烈的风雨匆匆的来，一阵猛烈的风雨匆匆的去。但分别地，天气阳沉。阴沉的天气是滞闷的，没有风。周围悄无声息地，有声息的物景都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在用冷峭的目光观察着什么？
　　 当看见丈夫凌嘉兼的手与另外女人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刻，霍枝玲愤懑到了极点，也悲伤到了极点。简直无从抑制奔腾而汹涌的情结迸发，当即像被霹雳暴击了一般。
　　 激愤的枝玲蔑以正视这样的事实，强压心底烈火灼烧的痛楚，眄眼丈夫嘉兼。嘉兼平静的双眼和并无佛戾意向的神态，只能使枝玲再一次悲情地说不出一句话。枝玲转身远远地离开，将要爆发的愤懑之情强忍心头，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丛林之中，远离使自己此时傎乱的外部世界。
　　 枝玲试抬起迷茫的双眸，眼际顺着流逝的河水延宕到逖远的方向，一半迷离的微雾轻掩，一半难辨的天地混沌且然。河水到不确定的远方去。现在，一半梦醒，梦醒了过去情感的甜言蜜语。现在，不是迷惑这过去了的事与情，而是于自己，又算作新的起点，还是继续向前的开端？
　　 解缆移舟，劲力划桨，僄迅地飘荡在宽广辽阔的河面之上。风驰电掣一般，很想在逃离什么？又宛若在追赶着什么？疾骋的身影掠过周遭熟悉而苦闷的世界，疏隔了，远离了。把痛楚而悲恸的思绪在辽阔的境界里撕扯开来。甩掉了，散逝了，前行的身形把自己带去自由的境地。后面的世界模糊了，消遁了，此时飞骛的思绪唯执著着疾迅地前行。远离身后被痛楚刺伤的难以控制的自己，飞奔着，也在前行着。
　　 小舟急切地向前划行，直到着实已经精疲力尽，直到恍惚的记忆将过去拉离得很远。但胸腔中沉郁裹压的情结仍旧难从消释，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实。冷清的光影洒照空旷的河面，飕飗风起，也感到微栗于身。然而枝玲依旧划着木舟一直朝前方，漫无目标。只是不忍回头，身后那个多少年殚精尽意建造的家园此时只能因曾经的深深眷恋而更加勾起酸楚的泪水。归途在何方？
　　 “小木舟，晃悠悠，是谁荡歌载情约我入莲洲。心儿颤悠悠呦，情儿呀，荡漾在荷花羞赧处噢。莲丝牵连船儿慢悠悠，知心的话儿躲在君的心里头……”多么熟悉的歌儿呀，蓦然长望，河畔有喧哗的声音传来，唤回似曾相识的印象。可是自己的娘家么？
　　 不是，这是一个称作稼充集的地方。
　　 枝玲如梦轮回的记忆霍然停泊此处。还好从小就是辛劳惯的，于稼充集的街巷开了一所缝纫制衣的店铺。
　　 在稼充集安顿了下来，枝玲只是时常向那个曾经家的方向瞩望，回味属于自己的这个冬末春初的故事。应该坦然面对了。是呀，那个家的概念已经消失了，但有件事必须回到曾经的家去做。
　　 枝玲的脚步异常沉重，踏进了那道门坎。
　　 整理好行囊，枝玲言及要永远离开这个家了。嘉兼双眼失神且然，“我做错了什么吗？”急切的声音亟亟说道。
　　 “自己的生命状态的选择现在没有必要由别人来评定，自己的所思所行只对自己负责。”枝玲轻缓的语音怎能没有力度。
　　 “你听我解释……”嘉兼欲言，却被心里感触到的丝丝针芒卡了口。
　　 “自己生命的话语权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必要向谁言明什么。我们都是自由的，也是自立自重的。”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能完全地独封自己的情感呢？有选择有幸福的追求就有情深意切的笃信，或理想，或共同憧憬未来，或一同构建美好的生活。我和你，已经有五年的感情生活笃约，直到现在，仍旧是自己无怨无悔的认定。应该坦诚地面对你，和你共诉知心的话，让自己感情上慰藉不已。你此时拒绝了我的感情倾诉，通道你已不把我作亲人了。”
　　 “感情是相互的，珍贵的情感总是要面对繁复现实生活的，而注定要造成伤害。”
　　 “此时自己也很悲伤，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话，还能做什么事。”
　　 “你并没有伤害谁，没有什么话必须去说，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
　　 “我觉得还是辜负了你，五年笃信，如何让自己接受霍然断裂的苦痛。”
　　 “路是向前走的，无论多么珍贵记忆的过去，都不能代替现在所认定的幸福再选择。”
　　 “可是自己真的不愿意这样，真的割舍不下……”
　　 “请保持你做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如何，你知道，如果真的觉得我有什么困疚的话，只能对我构成深深的伤害。”
　　 “我知道，五年的感情生活证明，无论对我，对孩子，还是这个家，你都称得上好妻子，好母亲，好女人。而这个共同的家园也是苦苦五年的感情倾注，自己怎能轻易放弃呢？”
　　 “正如欢乐的生活是你的追求一样，有尊严的生命体现也是我的追求。”
　　 “可……”
　　 “还有一件事……”枝玲静静地长视嘉兼。
　　 “什么……”仿佛某种可现的希望于此刻的嘉兼。
　　 “孩子……”
　　 “我和你，都深爱孩子，而这竟成了问题关键所在……”嘉兼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在珍贵的感情面前，生命是那样的渺小，也许没有任何的理由与资格去评述什么，但是自己不能失去，不能，心是万分的凄凉。要剥夺自己的生命么？也许坦然而默默。命运要褫夺自己的爱么？没有爱的生命体是空壳，无所寄托。一切都是偶然的在感情生活形态中，只有自己的爱是必然的所有所值，滋润着生命，漠漠寒夜温暖冰冷而游荡的心魄，是生命所归与属望所寄。自己不能选择，不能放弃，哪怕飞萤扑火，哪怕注定是生命的耗结。身衰而心不甘，即使以后荣华繁丽而活，仍旧残缺于身于心，对自己只能构成不可割舍的生命意向。无法正视生不如死的悲凉，无法割舍生命中爱的完整性趋向，是对生命尊严的侮辱。财富，荣华，能解决生命的问题所在，真是美好不过。也不是对本身价值的证明，生命的凄凉用刀刻在心上，于自己是最后做为生命体的尊严。”枝玲情绪起伏，低语而诉言。
　　 “对于你是如此，对于我呢？定要剖切对孩子的爱与亲情，何尝于我不是残忍呢？”
　　 “我是不是好妻子已不重要。那么请问，对孩子，我是不是合格的母亲。”
　　 “你确属难得的好母亲，对孩子呵护有加，疼爱不已。”
　　 “那么我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有没有丧失母亲对孩子应承担的责任呢？无论感情的，经济的，幸福的，成长教育的。”
　　 “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割断我对孩子的血肉之情吧。那么……那么请你……把孩子送回来吧……”
　　 “孩子和我生活的很好，无论经济上……”
　　 “这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那就是孩子的血缘母亲不再具备母亲的权利和现实能力，无论道德上，经济上，还是情感方面……”
　　 “我……我……”
　　 “无论经济方面，情感方面，孩子最不能失却的是爱与被爱的权利……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但是……你不要撕裂我与孩子之间的亲情，你和我在孩子面前具有同样的尊严与权利，我们都不能剥夺对方的这种资格。无论如何，你认为孩子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何尝不是……”
　　 “这……”
　　 “离婚是自己的事情，对孩子能有多大关系呢？你现在考虑亦不迟，但你现在首先把孩子送回到他们应该的家里……虽然我失却了做为妻子的资格，但我不能无缘无故地被分离与孩子之间的血肉亲情。不要斫伤我做为女人对孩子最后的尊严，那也是你应尊重的尊严所在……”
　　 枝玲回到稼充集时，稼充集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
　　 生活在稼充集的枝玲也常到河边，轻轻地捧起清冷的河水，河水顺着指缝滑过。直起身躯，缓缓地眺望远方，静静地……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枝玲的心里也缓缓地回复了生命的暖流。转眼已是夏的季节。踯躅于满院棽棽花木之间，随然感觉自己的情丝充盈豁暖了许多。抬起身来想说什么话自己听，但终没有言语。
　　 隔壁阿嫂踏进枝玲家的门，凝视着勤劳的枝玲，环望夕阳余晷，情绪枨触。
　　 “女人盈灵的心孤独了，就懂得爱了，深切而憧憬。哪怕是笃诚的眷情之爱也很难慰藉自己孤独的灵魂，孤独的女人注定在孤独中坚守着自己爱自己么？”阿嫂笑着说道。
　　 “不妨些许笑逐颜开吧。在河中映现自己美貌的身影，似乎旁边的花木都笑了。大河呀，能否还原自己成为一个简单而本真的女人。一个洁素，颖灵，婉娇，温润的女人。美丽是一个女人的财富么？找一份生命的欢乐的享受吧。或者索觅一份深笃的感情一梦不醒，也许这是命运，是缘份，是注定。”枝玲也笑着说道。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让自己重新做出选择。资格即源于首先做好现在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当自己感到幸福之时，难道不也是一种选择么？”
　　 “自己的幸福是什么？物质填不满的让感情去补充。幸福永远在自己内心深处，如果重新开始，定要隐藏自己的美丽，让亲人寻找自己娇情的心。怎能让美丽把自己带入到单调的世界中去？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一半醒，一半梦。”
　　 “你知道的，稼充集的人们多曾坚决拒绝以山里的女人为妻的，尽管美丽无比。”
　　 “聪明的男人呀，别试图抓住女人的美丽。”
　　 “你知道么？我就是山里的女人。山里的女人如花妖艳，一半是美，一半是刺。山里的野果甜美却大多有毒。山里的芳菲，一半是香，一半是迷醉。陡壁的美丽花儿，耐得住百年寂寞，修练得万千心机。”
　　 “三分对，三分错，三分……哎……真不清楚。”
　　 阿嫂若有所思，沉顿片刻，缓缓地抬起头来，“不管怎么说，现实毕竟支配感情生活的存在形式呀。”
　　 枝玲却回神转眸，敛归神思。俶裳扬臂。
　　 “温润的阳光，和风滋泽的景致，这令惆怅的自己和欣悦的自己皆感触到天然而然的喜怿。顺步走走吧，不单是欣赏美丽风景，不单为沐浴造化的惠及。”
　　 “可是感情生活总不能凌架在现实之上。”
　　 “我已经结束了这个问题的言语表白，做为知心朋友，你多次相询，我也坦诚述志，但尽于此。”
　　 看着枝玲凝重的神态，阿嫂若有所思。她也是聪明的，虽然对于枝玲的言语含混泛知。蓦地阿嫂明白枝玲最后一句尽于此的铿锵结语，难道枝玲在试探自己的智识悟明么？是知心朋友，那些言语她就应该憭晓，如果未能清晰顺理，对两厢皆为感情浪费。那么，还谈及知心朋友么？是这样的么？无论如何，阿嫂还是挺欣赏枝玲的，而在此前，她还是颇同情枝玲处境的，虽然枝玲多次婉言其情，底怜悯之情很令其尴尬。现在，阿嫂感觉枝玲将那几许可怜的同情之意归还给于自己了。
　　 阿嫂双眸曈曈的几分情谊望着枝玲，笑了笑，也送一份幸福的祝愿给枝玲，也给自己。
　　 翌日，一场倾盆暴雨洒泻裹罩稼充集这片大地，午后骤停，天气阴沉抑积，却没有风，没有风的稼充集这片大地无声无息。
　　 午后时分，因洪水泛滥，嘉兼和回家小住的两个孩子不幸身亡。枝玲顺着河道追逐亲人们的遗体，疯癫了一般，奋力地呼喊着……
　　 悲恸欲绝的枝玲不停地沿戛雳河疯跑着，嗓音沙哑，直到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步履满跚，踉跄晃行。鞋袜早已弃失，双脚磨破。浑然无顾，摔倒了，爬起来。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只是机械地强力挪动身子向前，直到丧尽了最微弱的一丝存生的希望……直到阴森的鸦雀声将其惊醒……满目能看见的只是浑天惨淡凄寒的星光……还能劢力地爬地身来，勉强的，想大声呼喊，但终无声。只默默地，在模糊的神志中念叨着亲人们的名字……任凭眼泪顺着憔悴的脸颊潸潸地流……
　　 绝望的，迷失的枝玲被歹徒强暴后投河自尽……一个稼充集的青年叫陈希明的将其救了起来……
　　 希明审视着眼前的枝玲，洵属美丽而聪慧的姑娘。脱尽凡俗，高贵而孤傲。美丽不单单指相貌姣好，高贵是与生俱来的优雅和睿智。天生丽质和心灵悟明注定了其必然的品能卓异……家境贫寒的希明多年未娶回妻子。和枝玲相逢的一瞬，胸中萌发了深深的喜爱……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枝玲恍惚迷离间睁开眼睛，周遭影影绰绰的，眼前一片陌生。混沌的境地，怎么脸颊有泪，分明能感觉到的……自己是谁，这又是在哪里呢？怎么也分辨不清，怎么也弄不明白，只在惝怳间觉知有一丝记忆牵萦着，但怎么也回想不起什么……想奋力地呼喊，却遗忘了语音……有什么声言在急切地唤牵着自己，却不知身在何处……脑际一片混乱，却怎么身体想爬起来……怎么如此的全身乏力。浑浑噩噩，仿佛一切的物事都静止了，凝固的，岑寂的。眼际陌生的况味，悄无声息地，落寞地……唯知心在跳，缓缓地弹拨着自己尚跃动的生命力，很想费劲地直起身来，却软弱倦怠般……疲惫了，慵困了。闭上眼睛，昏头昏脑的，怎么有些怔忡起来，仿佛在漆黑的世界里不停地挣扎着，很想抓住什么，迷茫中有丝依偎，却什么也没有，奋力呐喊。欲打破这可怕的黑暗，赢弱的躯体没有气力，不能发出一丝声息……惊慌了，呼吸急促，猛然间睁开眼睛，很好的太阳，轻柔地洒下淡淡的光芒。
　　 阳光如此清新，斑驳的影像疏散了脑际的的印记，陆离的往事远遁了胸次的回忆。神志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不曾有，模模糊糊的，影影绰绰失落了那份知觉和情理了，也好，试因重新撷拾只能徒增伤痛万分……恍若隔世般，遏止了当初自己的那份美丽与高贵……伴随着只能是凄凉的记忆，深深地刺伤自己……什么皆勿思勿虑，心情宁静，凭平和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怎么着，又隐约间看见月光了，团圆明润。自己又跑到了溶溶的江水边，不停地濯洗着，濯洗着，自己想濯洗掉什么呢？哀愁么……忧伤么……还是不知怎的就把洁净的自己弄脏了，却怎么地也濯洗不掉，濯洗不掉的……江水凛冽，寒冷阵阵，沁肤瑟瑟，颤抖连连……为何不惧怕这寒冷，只是殚力地濯洗着，濯洗着，却怎么也蔑以洁净……泪水涌眸，涔涔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