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月光曲(散文)
月亮好大好圆啊,她像一个银盘高高地悬在空中,她的周围有几朵淡淡的白云,淡淡的银辉将红土坪撒了满满一身。朦胧的盆地里显得十分恬静与空旷,白天常见的村子与行人看不到了,成片毗连的田野里长的作物也隐没在遥远的溪水边。平目眺望,苍穹下的崇山峻岭无不显现出朦朦胧胧,幽远,令人虚幻的感觉。最让人醒目的只有三处山:马虎界、文公垴、南山。
对面的马虎界,像一座“拦天坝”,霸气十足地齐天横亘着,自西向东绵延数公里。我看惯了她的容貌。从自己会走路时算起,我就在她的“脚”边玩耍。她的脚边是一条小溪。那里是我快乐的天堂。从其源头飞潭腾雾溅玉下来的溪水晶莹剔透,里面的生灵像磁石一样经常吸引着我。我常常是蹦蹦跳跳地走在溪岸看看像飘带一样的流水,或者踩着水边洁净的石块望着欢腾的溪水、鱼儿发呆,更多的时候是翻水中的石头摸螃蟹。每逢时不时地一仰面,马虎界的整体模样就一下子闯入了我的眼神里,那大山的伟岸、雄壮、沉稳,别样的美,美得令人窒息。
各种天气下的马虎界,我都很熟悉。而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烟雨后的马虎界。她那看似水平的巅峰线条,在雨后显得雾气腾腾,一片苍茫。届时,天、山便是无缝对接,令人涌出无限遐想。
看完马虎界,便从草林缝隙间俯首遥望,文公垴一线的楔形正面山体会尽收眼底。看不到的,是她的背面。而其正面幽幽,和南山山麓一道构成九曲十八湾,将红土坪的另一条溪流映衬得神神秘秘。有人传唱红土坪的两条溪水为“两丫河”,形象之余,我便感慨她们这样神奇的精灵魔幻般地存在,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
观红土坪美景,我的位置是在南山脊岭坎外的“猪虎墩”。这里和马虎界大致等高,海拔八百多米。人常说,南山高又险,离天只有三寸三。几岁的我就是站在这样的高度上,不可思议地和宇宙对话,与大地聊天,星星、月亮、山川、河流、老林、百草、毒虫、野兽……都是我的朋友。
我的左边是幽深的山湾,山湾延伸便是山陵与深深的断崖。那山陵上到处是抱围粗的老树,以及被风雪压断后的粗壮枯枝。山陵一侧,山体绵延数公里,在砖溪洲西角向西南摆尾。
我的右边和左边相似。最大的山湾,当属当地居民谈之色变的“寨湾”。
我的身后是笔陡、高耸的悬崖,石头崖上的薄土层面密布着老林与荆棘藤蔓。
我的脚边是几亩大小的斜坡,还有很多兀立着数吨重的巨石。母亲就像一位闯阵的巾帼英雄,在那些石头缝里的斜坡上开垦了许多小块庄稼地。
我老家在南山麓的伍绍周。从那里到这里的地头,大早就出发,一路过田绕井,经别人家的屋子转角,便进山。因为山笔陡,所以人人都叫进山是“爬山”。我和母亲便爬呀爬呀爬,经过两三个小时后,到了“天边”,也就到了“猪虎墩”自家的庄稼地。那庄稼地周围的老芭茅高过人头,连老牛都望而生畏。母亲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趁着明晃晃的月光,还在劳动着。
我的背后有一个小石头洞子,洞子顶是一块凸出的乱石。洞壁上的绿草,毛茸茸的;洞子的地面被母亲粗略地平整过了。她在洞子的地面上铺上了她的外套,我在外套上刚刚睡醒,月辉撒了我一头,朦胧而温柔,像极了母亲。每逢我起身出洞子,老远总能够看见斜坡下的地里有晃动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出来瞧见同样熟悉的身影。我没有感觉到那里是险山荒野。无论身在什么地方,有妈在,家就在,我没有感觉到自己害怕和寂寞,反而觉得充实和温馨。
“妈妈,咱们真的不回家吗?”“妈妈,你还要多久?”这些话被我问了好几次。母亲总是说:“今天不回了。快了,快了,你先玩一会儿吧。”我每次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就又折身回到洞子里或坐着,或躺着。我看月亮,看星星,看彩云;听虫子低语,听母亲的动静,听山神的呜咽,聆听自己的脉动……
我很想很想听母亲给我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可是,她没有时间。母亲留给我的饭,碎玉米、红薯加白米煮成的饭,我早吃完了。但是,我还是又拿起白瓷碗,用树枝条做成的临时筷子,往空碗里捣了又捣;虽然嘴里啥也没有,我还是煞有其事地嚼了嚼,然后,用湿滑的舌头舔了舔小嘴唇。当有虫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时,我就把小碗一丢,双手使劲儿把虫子往怀里一揽;虫子没有逮住,却像是揽着了月亮姐姐,我的眼睛一眯,流着口水,枕着一地月光又进入了梦乡。
当我睡醒后,朦胧中,见“久违”的母亲居然在我身旁背对我坐着。不知道啥时候,母亲在地面上点起了篝火。我起身正要吱声,却陡然见母亲的嘴里正在嚼着茅草根。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见我醒来,满脸欣喜,意识到我盯着她手里的“野味”,便淡淡地说:“甜的,你也试试。”我张开嘴尝了一口母亲送在嘴边的茅草根,里面是有点淡甜味,然而,一股最原始的泥土腥味直冲鼻子。我将毛草根全吐到了地上,母亲笑了。半晌,她弄熄了火苗,和衣也躺下了。白蒙蒙的月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和月辉成了一样的色彩。她脸上原来的红霞过早地消失了,也不知她婚庆时的热闹场面是否还在她的耳朵边回响?
夤夜时分,洞口外的不远处响起了野兽用鼻腔发出的“噗噗”声。我一听声音就知道它是一种叫做“麂子”的小型温顺动物。我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十分兴奋,却不敢出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洞口外张望。母亲也被野兽的动静惊醒了,她支起身也向外看了看,并走出了洞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回来。我知道,她肯定又去了庄稼地头。只有这样,母亲才不会感觉到饥饿。
不知何时,我被脸上的冰凉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母亲正用衣服遮住我的头。好好的天竟然飘起了毛毛雨,母亲乌黑的秀发和脖子都被淋湿了。她见我醒了,笑道:“洞子小了些,雨飘进来了。没事儿,小雨,一会儿就不下了。”母亲真是神,她说不下,没有多久,小雨真不下了。母亲见没有了雨,便和我在小洞子里挤着睡。
夜,似乎很漫长。终于挨到了黎明,母亲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却像怪物一样突然出现了:他的头发凌乱,左手上的伤口殷红,破旧的竹背篓像巨石一样使他佝偻着年轻男子汉的腰杆儿。
“饿坏了吧?”父亲一见我就问,“你妈呢?”
“我在这里。”我正要回答,母亲早接过了话题。父亲瞧见了从斜坡费劲儿走上来的母亲,呐呐解释着:赶了大半夜的工,才把人家的木工活做完,人家急。母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人家的事情要紧,咱们不能耽误人家的事。”父亲如释重负,连连赔笑道:“就是,就是,哎,实在没有办法。”父亲说完,从背篓里的袋子里倒出了几个大红薯。母亲急忙拿了一个大的剥开了皮,小心掰开一小块儿红薯瓤塞给我吃,我的小嘴一歪,红薯瓤掉在了草丛上。母亲见此情形,也不介意,急忙用右手将小块儿红薯瓤捡起来吃。她回头正要和父亲絮叨,猛然见了父亲的伤口,左手里的大红薯一下子就从她的掌心滑落了,抱住父亲哭得像梨花带雨。
渐渐变淡的月亮像见证的使者,静静地悬在蓝天上,绚丽的阳光照耀着神奇的红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