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她骑着小桶飞走了(小说)
起初,我是乐意的。比如我带着她看电影。她是看不到,听不到,可她能感觉到高级电影厅纯毛地毯的柔软,有闻到爆米花的香味,能体会到电梯升降时那种腾升的感觉。我们到贵宾厅看电影时,我给她调整好座椅,她半躺着,问我能不能看到其他的情侣,有没有像我们这么老的情人?我让她自己摸着调整座椅,让她闻邻座女孩身上的香味是什么牌子。她鼻子贼尖,有时说,我感觉旁边是个小伙子。有时又说我感觉他们有亲昵的举动,带得我椅子都在动。我充分发挥了我学文学的特长,给她讲面包、奶酪的形状、色泽、式样,让她尝各种滋味。比如说面包,从形状上,我给她讲长块的、圆柱体的、蘑菇形的、圆月形的、毛毛虫的,按密度把它们分为干固的、奶油状的、膏状的、流质的、坚质的,按添加的材料把它们分为蜂蜜的、豆沙的、紫薯的、菠萝的、牛奶的、全麦的。还有,她最爱树,我让她摸法国梧桐长霉的朽木,用脸触白皮松的松针,让她去摸阳光下广玉叶脉的纹路,玫瑰花蕊上渗出的乳液,疙疙瘩瘩的桃树枝上的干皮。
我们散步最多的就是离我们只有三百米的街心公园,里面有成片的树木,像松树、银杏、桃树、李树、海棠、紫薇等几十种树,有片面积不大的欧洲式的草坪,那草修剪得特别漂亮。还有一条水面可容两条大船并行的小河,河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因为环境好,有不少遛鸟的人把鸟笼挂在树上,自己打拳或打牌。经得鸟主人的同意,我妻子摸小鸟,小鸟啄她手心时,她大笑,惊叫。她喜欢摸小鸟软和的翅膀下的羽毛,爱在面包块的石子路上走来去走,体会石头接触脚底的感觉,还喜欢用脸去体会微风下树枝的抖动。有时,月季或玫瑰刺伤了她的手指,她不管手指,不停地说,月季的花朵像天鹅绒,你摸。花苞像圆球,摸起来,那么结实。这都快到秋末了吧,还开花。她只要心情好,就不放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体会这个遗弃了她的世界。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经常能在公园坐三四个小时。这时,我就一个人跑跑步,看看别人打牌,或听一会儿附近树林里的人唱京剧。买房子时,转遍全城,她一下子就喜欢这里了。还曾开玩笑说,咱俩都属于热爱自然的人,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就推着你来。现在我们还没老,我却照顾她了。
公园里一般都是我们院的大人小孩,他们都很热情,有时我不在,他们也带着她到公园。我们去的次数多了,就有不少人或小孩看,还听,有小孩说,你看教授又给他瞎眼的妻子上课了。快来看呀,还用手写,怪好玩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却没了。她说手心痛,烦了,说她像林黛玉一样,眼泪哭干了。起初我骗她,说国外有治这病的办法了,不久就会传到国内。她听到很高兴,又开始让我陪着她买衣服,到医院去复查,看瘤子长大没有。说实话,情况越来越不好,瘤子增大了不少,腰上又长了。我没敢告诉她,慢慢地,可能是因为疼痛,或者因为我不再提起,她也不再问,有时,一周半月都不愿意到公园,过去她可是每天都要我带着她去散步的。我呢,也懒了,想说的话也不想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虽还关心着她,可毕竟还有工作,单位要评职称(你看我就因为没有发表的论文,一直评不上正教授),同事间的明枪暗箭,儿子的工作、谈女朋友及结婚装修房子,还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操心的事不少。还有,你想让我把我们平常的话语一字字地写到她手上,还有接触的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形状、色泽、名称,还有人们对它们的喜好,一一写在她手心上。真的,可难为了我。你知道,文字很难抵达事物的本质。况且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来准确地描述美的自然,我总是意犹未尽。那时,我就想,她要能看见该多好呀。我最喜欢她描述眼中万物了,她眼睛好着时,总喜欢读张爱玲的小说,说张的语言机智而华彩,所以,她常常语出警语,比如我说,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她会说,因为我身后挂着降落伞呢。我说你看那人真瘦,她看一眼,笑着说,瘦得像个薄片。所以,当我一笔一画地告诉她四季美色时,我就想流泪。她是那么的热爱生活,老天爺为什么要剥夺这普通人都有的权利呢?她老问我,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能看到世界呢,能不能听到声音呢?哪怕就一只眼睛,或就一只耳朵,行不行?如果这样,我将干尽一切好事,帮助我遇到的任何人。她说到做到,我们到公园的湖里放过生,也给希望工程捐过款。可一切还是老样子。十三年了呀。我前阵还上网,查看她此病有无好办法。她说,只要把她的病治好,她做牛当马都愿意,她不想死,想好好活着,等着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她还想好好地看电影、出国旅行呢。她说世界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不去呢?你说,你每次听到这话,你能不难过?真的,是石头人,都会流泪的。
不好意思,我眼泪又出来了。谢谢,这纸巾真香,噢,优选,我爱人也喜欢这牌子。她说这是原木做的。
你说我敏感,男人中不多见。是的,敏感的人适合搞艺术,但过起日子来,可就有些神经质了。比如我妻子,你让她吃药,本来是好心,她会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她会说,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死,好娶年轻漂亮的进门?你为她好,她会认为你别有目的。你在她跟前吧,她说烦。你不在她跟前时,她又说你厌倦了她。所以有时,我左右为难。
她问得最多的当然是她的病。
你说我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
你骗我。
没。
你在敷衍我。
你说我腿咋又痛了?会不会也长了该死的瘤子?
不会。
你对我不关心,你心里没有我。
咱明天去医院。
不去。你是不是厌倦我了?
没有。
你就是厌倦我了,就是,你必须说真话。你身上都有那些小妖精身上的香水味道了。
你又多想了。
你就是骗我,反正我又聋又瞎。
这样的对话一天能说一百遍,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她半夜突然把我拽起来,她没时间概念,说,快,我不行了,我真的不想活了,疼死了。我给她按摩。我下手轻,她说我不用心;我下手重,她说我想早些害死她,好娶年轻姑娘进门。
每每这时,我承认,我真不想过了,可我扪心自问:你能丢下她吗?假若得病的是你,你可能跟她的心境一样,还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没有错,错的是老天爷。这么一想,我就释然多了。你这话说得好,人都同情得病者,其实也应关心得病者家属的心理健康。这话说得好,谢谢,你太理解人了,不愧是名校心理学的博士。做病人的家属十三年,我一直想把我心中无数次想放弃想离家出走,崩溃得想自杀的真实心理如实描述出来,可我写一阵撕一阵,然后想与其这样,还不如静静地抱着她,给她些许的安慰。这时,她会安静得像个小猫,手摸着我的头发,能躺好半天。当然,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每发泄完了,她就会拿着扫把一遍遍地打扫房间,我家的地板一天有时能拖三五遍。有时,她会跪在地上,在桌子底下、角落里摸着擦,我也没闲着。她擦到哪儿,我就给她在哪儿排除险情,一会儿挪插座,一会儿搬花盆。我不需她打扫卫生时,我不在。我笑着说,我上班时,你休息。我下班时,你上班。的确在我下班时,她上班。她一会儿说,我吃药了没?一会儿又说,你看看,家里怎么多出来一个怪东西,不是你的小妖精的吧。我看书,写论文,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我每次备课,都是在学校,家里,根本不可能。一个人没了眼睛,她再能干,还是会出错的。比如,家里的东西不能随意动,动了,她就会被绊倒,会误吃。有次,儿子治腿痛的外用云南白药气雾剂顺手跟他妈妈喝的口腔喷雾剂放在一起,我妻子误服了,气得她几天不理我,说是我故意害她的。你长八张嘴也说不清,况且对方还听不到。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有次,她做饭,煤气开了,灶却没点着火,她不知道,我闻到煤气味,才制止了一场险情。所以,我就是家里的消防员,随时准备处置任何突发事件。
我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尚有厌烦之时,更何况年轻的儿子?
那天我儿子是晚上十二点回来的,喝了酒。他一回来,就开始踢椅子摔门。肯定是女朋友又给他气受了。我本想跟他好好谈谈,可一看他那个样子,想着明天是周日,到时再说。
明天给儿子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妻子说。
好。
明天你跟儿子好好谈谈。要不,把我送到养老院去。
不行。我想起村里一个人把自己的傻弟弟送到养老院,第一个月去看,还能认识人,哭着要回家。第二次,已经不认识人了。
要不就让我死。我又想起村里一个人把自己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扔到了沟里。
你把我领到大街上,让车撞了我,还能给你赔一笔钱,我也一了百了。
我在她手心写道:够了。
我把儿子叫到跟前,说,我给你说,你不能这样,那是你妈,你不能这样。
儿子说,我知道,我理解,可我一辈子怎么办?这已经是第四个要跟我吹的了。
你才二十四岁,不急。
可我在家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已经成大人了,要跟爸爸一起担起重担。
爸,也许妈妈走了是最好的选择。你看她疼痛时,生不如死,她那么要强,你看她疼时的样子,就忍心?
不要胡说。生命对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况且那是你妈。
与其生得没尊严,不如死。
混账!我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一气之下,走了。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有时好想跟人倾诉,可是你知道,我跟爱人的交流都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太累了。再说,十三年她不上班,也不跟外界交往,社会上流行什么,她都一无所知。刚开始她还问,后来,啥都不关心了。
四
半月前,她还自杀过一次。
那天本来很高兴。儿子在我再三劝说下,带了一个终于喜欢他的女孩子到家来了。女孩子长得嘛,还说得过去,眉目算得上清秀,话不多,爱人问了许多问题,除过家庭、工作情况后,雙手摸了半天女孩的五官,说,长得不错,皮肤也细腻。女孩说,谢谢阿姨。儿子忙给她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妈听不见,看不见,你给她写字。手心。写慢点。用拼音或汉字。女孩好像还没听懂的样子,怔怔地望着儿子。爱人把手就那么长长地伸着,儿子握过他妈妈的手,递给那女孩。女孩终于握住爱人的手,写起字来。她的手指染着银亮色的指甲油,很长,且尖利。一定划痛了爱人的手心,爱人脸哆嗦了一下,但她说,好好好。晚上在家吃饭。
爱人还是握着那女孩的手,说着她当记者时的风光,省报,首席记者,一次次的大事件、焦点新闻、获范长江奖,这都是爱人常挂嘴边的话,也是她人生最辉煌的篇章。可是女孩根本不在状态,她一直求救似的望着儿子。我说,好了,你们去玩吧,我跟你妈妈做饭。说着,我在爱人手心写了个饭字,爱人马上站了起来,说,好好好,我们去准备饭。
说到这里,我必须强调,我爱人是很自立的,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什么都能干。说我照顾她,莫如说是我陪着她,替她长只眼睛而已。
今天做个红烧鱼、油焖对虾、清炒西兰花,再做个汤如何?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悄悄低语说,你仔细考察下,我不怎么喜欢。她把我手都弄痛了,刚一洗鱼,感觉火烧火燎的,你看看,是不是破了?
果然划掉一层皮。我让她一边歇着,我来洗。
真的,我不喜欢,我闻到她身上有股味儿,那味儿刺鼻得好像从下水道传出来的。如果香水廉价,还可原谅,经济状况不好嘛。还证明没有最基本的审美感觉。这是一。二呢,我生怕她再说出其他难听的话来,便关上厨房门,爱人仍慢条斯理地切着菜说,她不会喜欢我的,你看她多狠,把我手都弄烂了,没有爱心。这样的人要不得。她在,就没有我的活路呀,咱们总有老的一天,指靠谁呀?
我轻拍了下她的肩,制止她说下去。可今天她话真多,好长时间都没这么多话了。她笑了,说,咱儿子,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体重七十公斤,又在高校工作,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不过,这个女孩能到我们家来,也算品质不坏,咱就好好招待一番,让他们分手。
我捏了一把她美丽而高挺的胸。
愛人手脚麻利,我要给她倒油递盐,她一把推开我说,你看着就是,每次做饭那么难吃。说着,熟练地开火,熟练地摸到灶台上第二个瓶子,倒橄榄油,放葱花、焯西兰花。她说,配一个彩椒,红绿有了,再加上白的葱花,一定好看。
我在她身后看着她,说实话,她还是很有魅力的,一米六八的身材,丰乳、翘屁股,还有五官生动的脸。当然,那眼睛现在戴着墨镜。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打了我一下,说,快去洗高脚杯,咱们今天喝点红酒。
起初,爱人生病时,我给她碟子里夹满各种菜,被她生气地制止了,她说这样她都分不清是哪种滋味了。于是每次都是她给自己夹菜。
她一般都坐在餐桌靠里的位置。我坐上首,儿子坐她对面。这次呢,她让我跟儿子坐在她的对面,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坐在了她旁边。
喜欢这部中篇小说,无论是故事,还是叙述方式,均堪为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