怏怏的合岩出得门来，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地回头看了看那座大厦，四顾茫然。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些许涨红。伫立路口，寻思还是赶回闳须镇的时候，看到了由虹走出来的身影。
　　 由虹走到路侧招停一辆计程车，就要乘车离开的时候，扭头看见了合岩。旋即从车里出来，向司机解释不能再乘车的原因。
　　 不料司机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嚷闹说耽搁自己时间了，又言及由虹嘲弄他了，一派不依不饶的架势。
　　 由虹还是试图解释情由，但司机犹然不肯善罢甘休，言语凿凿地嚷嚷个不止。由虹顿时窘态几分了。
　　 “想打架么？我奉陪！”
　　 合岩走向前去，健硕身躯挤向司机。司机后退几步，些许胆怯的神态。
　　 “如果觉得这件事对你尊严造成伤害的话，些许钱币权当我们一点歉意的表达罢。如果觉得这件事对你的工作造成伤害的话，些许钱币权当我们一点绵薄的弥补罢。请你收下。”
　　 合岩从钱夹取出五十元钱币，扬手递到司机的面前。
　　 司机看了看眼前的钱币，言语顿弱。抬头看了看合岩冷峻的目光，再转首看了看由虹鄙视直对的双眸，忿忿然的情态缓缓平复下来。
　　 “这不是钱的问题……”
　　 司机嘀咕声钝,将目光转向别处。
　　 “钱币放进车里，我们走了。”
　　 合岩转身离去，由虹紧随其后。
　　 “谁在乎钱呢？”
　　 司机一声最后的嘀咕语毕，随即钻进车里，遽然离去。
　　 “看得出来，你这样是刻意为之吧。是躲避，还是试图沮遏什么？还是投入到忙碌的状态图使自己遗忘什么？”由虹的问语，目光直视着合岩。
　　 “这是询问我的话……”倒令合岩些许窘情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我嘛……凭多大的勤劳，换取多大收获的时候，感觉到最充实。真切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浮华的奢望。”
　　 “你回趟家么？田野的允佩豆花儿开得怎么样？”
　　 “噢，正初夏的节令，当属允佩豆花开的季节，旺盛地开着呢！”
　　 “今年雨水充沛，允佩豆花开比往年大而映彩深些，但少了一份温黁的气息。花的色质黄亮韵浅，少几许艳媚的风姿。”
　　 “最重要的一点，产量确好得多，也包括你们家。”
　　 “我问你，庄稼地的产量在从前诚然影响着一户人家的生计。如今则对一户人家的生活收入影响很小了，那么为什么还凭单纯经济的眼光揆情度理呢？”
　　 “不过，劳作与收获是农家最重要的内容了。”
　　 “你对我讲这些话，定有什么深意。”
　　 “从前我们在农乡，都是为着最简单的生命所需，每个人的性情和能耐，难有明显的差异。很难将自己从人群里分辨出来，更何况别人呢？生活的境况贫窭时，大家的目标是相同的，靠农家的劳动维系着生活所需。那么，此刻呢，富裕起来的我们有不同的目标与追求，那么，你呢？”
　　 “你现在仍旧保持着一种简朴的习惯？”
　　 “这种习惯不好么？”
　　 “在农村，实在寻找不出更大的收获，节俭就是美德了，可以省下许多费用作许多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也耗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现在有属于自己的目标和追求了。每天最宝贵的时间与精力都为得到许多的收获，完全可以弥补需要节俭而省下来的时间和费用……”
　　 “果真以一个不同的视争来衡量你了……”
　　 “不知为何，当我置身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我也始终认为你也在什么地方，在我身边，在一起。乡间的时候，是这样。在城市里，最终觉得还是为样。”
　　 “不要这样，会给你带来痛苦，无法开始全新的都市生活……”
　　 “让我遗望乡间的岁月，这不仅仅是痛苦，更属残忍了。光阴变幻，父母的位置，和父母一样亲人的位置是无法替换的。流光荏苒，烙刻在心灵深处的记忆，真诚的微笑和灿烂的光影融与的岁月是无法忘却的。”
　　 “你竭力开的这家绣坊还好吧。”
　　 “出奇地好，连我都深感意外。”
　　 “也这是说，你的初衷并非某种生活目标，或为赚取钱币，驱散苦闷心情的一种方式。”
　　 “对我有深刻了解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也牵挂你。”
　　 “你有许多秘密，千万别试图知晓，无论多么好奇。”
　　 “还说呢，你的秘密也不少，竟浑然不知你有制绣的本领。”
　　 “很欣慰这句话，至少说明在你眼中，我和别人是不同的。”
　　 “我……我……”
　　 “先不要打断我的话，何尝不如此的，你对我，我对你。刺绣是在乡间聊以打发寂寞光阴的手工劳工劳作而已，也并非我的初衷。我有很多秘密，我有很多兴趣。我在你面前也只是一个真诚而亲切的人，这样的认定是高贵的。”
　　 “过去的欢乐时光很珍惜，对明天的你真诚地祝福……”
　　 “或者真挚的感情还在……我问你，你说我是你的亲戚？”
　　 “是你小时候告诉我的。”
　　 “你相信了？”
　　 “没有怀疑过。”
　　 “真的？”
　　 “或这么认定，或希冀如此。”
　　 “我骗你的，你也不想一想，我小时候因城里的家世变故来到乡间，只是套近乎，让你多帮助而已。况且，你屡次强调我是你的亲戚时，你娘每一次都说不是，你娘的话都偏不信么？”
　　 “她让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也是真的，或冀图你回到城里富贵起来，些许能多少接济我们。”
　　 “你家接受过资助么？你父亲禀性奡强，母亲仁慧透达，你这是在刻意回避问题么？”
　　 “你迷离的身世，人们都言及你是散落在乡间的珠玉……”
　　 “不要向深层讲了……”
　　 “你现在好吗？”
　　 “和我想象的城市生活是有偏差的。理想中的城市生活是从小在心灵縻系的殷殷归宿，是慰藉自己能进入梦境的摇篮。这次归来，优渥的物质生活却是最确切的感受，也曾遮掩了感情的落差和心灵上的忐忑。想作一些事情重新找回一个飒爽姿仪的自己，但总脱不开在乡间的劳作与兴趣。站在城里，要实现的愿望竟全都塞满了物质的浮华需求。从前夸耀的清高性情荡然难觅，曾经陶陶然的恬怡的幸福体验耿耿蔑回，不禁惶恐而然。静下心来，禁不住怀念起在乡间的岁月。寂寥的时候，怀念之深，感触之切，竞找回了久违的泪水。”
　　 “或者，你认为自己并非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城里人，因而些许伤怀了。”
　　 “那是你的隐衷，尤难释怀的是朴质的乡间的形式认知遂略感低卑于城里了。”
　　 “只图在城里赚点钱而已，谁稀罕呢？”
　　 “噢，有件事要告诉你，阿岩，我谈恋爱了……准备婚期……去远方……以后很难再相见……”
　　 “阿虹，祝福你……”
　　 “问你一仵事情，不要骗我，否则，你知道对我的伤害有多大！”
　　 “什么事情？”
　　 “别人总开玩笑说，我是你的对象。而你总言及我是你亲妹妹，难道我般配不上你么？或者和你对应的情感倾诉的世界里没有我？”
　　 “母亲每次谆谆地对我说，若能娶到象你这样的女子，定是多少年修来看福分。但这绝对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幻象。首先，这个幻象要停靠在什么地方呢？在乡间么？那你就放弃了属于你的缤纷的梦想，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这对你是残忍的伤害，更是斑斓心灵的牢牢束缚。你面对的是阴暗的生活，你的生命将黯然憔悴，你在乡间的环境适应所生发的幸福体味，能映现出沁透于生命里的美质比况不过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
　　 “我是在良知和亲情的深深体验中成长起来的，构成我生命中最坚实的幸福根本，也是明天美好生活的源泉。而对良知和亲情的背叛意味着幸福生活的枯竭，高贵生命的坠落。”
　　 “我要回去了……很美的夕阳……”
　　 “阿岩，你会找个如意对象的……”
　　 “如意与否，那属于我的面对……无须谁的挂念……幸福本不是谁对谁的赐予……”
　　
　　 十一
　　 晨晓初曦，闳须镇还算作恬谧的时分。清新的阳光静悄悄中用温柔的光泽抚摩着这方高天厚土底的闳须镇。但闳须镇很快就喧闹起来了，本如常喧闹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只因逢着难得的朗润时节。人们的心情似乎也格外宁帖一些，才抬起头来，审视着这样的时节。
　　 “一切准备就绪了。”合岩很早来到东面街集的这个地方，说了一句这样的话。随之直视如许轻柔的阳光，心情无比地惬意。伸了伸臂膀，移动身躯，翻跃回合，舒喘气息。借着明丽的光泽，专注地欣赏着自己用陶刀在横立的石板镌刻的几个字：朗丰坊。下列几行隽秀的小字：诚商诚业——民俗文化的物质传接。
　　 合岩再仔细地察看了一遍自己的展厅，担忧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但神情显得有些踌躇满志的模样。“这算是开张了。”——合岩轻声地说道。
　　 “其实早已开张很长时日了，今天就算作这么认定了……以商者身份的认定，心理默默承受了的认定。心里这么一认定，还真有些情绪复杂啊？”合岩又对自己说道。
　　 一排排，一列列的展台置满了物品，还有精美的书面介绍。众多的物件里没有陶品。合岩出得门来，站在大街上，朝自己的店面看了看，“果真焕然一新了。”不由得又说了一句。
　　 过往的一位熟识的老者看了看合岩，笑了笑，说道：“今天的你，真看不出从前一丝一毫的痕迹。曾经你们家的陶业，闻名乡里的。”
　　 “整个儿闳须镇都看不出曾经陶业辉煌的痕迹。何止如此。”
　　 “是呀，整个儿闳须镇都看不出从前的痕迹。现今，夹裹在四通八达的浪荡的节奏里，整个儿闳须镇都看不出目前真实的应有的的痕迹。”
　　 “无人辨识了，畅达的交通，这儿就是一个过往的站点。来来往往的外埠人，进进出出的本地人，陌生的人比熟悉的人多。甚而就算是闳须镇的人，在变幻中稍滞后了一下，就随游荡的节奏到闳须镇外面去了。”
　　 “还是有些底蕴存留着，依靠为生计劳作的方式，大抵可判定是不是闳须镇成长起来的人了。还是有些景象可辨识的，依靠为生活忙碌的本质，大抵可判定是不是闳须镇。还有，从连贯而深刻的记忆里走过来，依然可找寻见这片大地最难改变的内容，是不是闳须镇却无关紧要了。”
　　 喧哗的车辆和行人从开始了一天固有的节奏，整条街道就开始了一天的喧哗。象一道道不连贯的灯光在不同时间点闪烁起来，整个儿闳须镇就由这一条条喧哗的点组缀而成一片喧哗的地域，顺着一天又一天铺展开。在这个清润的节令，仿佛被谁定格了片刻。
　　 谁开车匆匆在街道行进，无意中看了看合岩。车停门启，谁走了出来。环顾了一下街道，放松神情，冲着合岩笑了笑，说道：“都是忙碌的人，阿岩，我作个闲人吧。”
　　 “你才是闳须镇最忙碌的人，开玩笑解闷么？”
　　 “还能开个玩笑，开心地对自己或别人？多么舒心的事呀！你以为我不想？现今真找不到这个心情，连一丝舒坦生活的趣味都荡然无存了。”
　　 “从前，也只能回忆回忆而已，止于此吧。那拮据的生活，多舛的命运，好不容易隔绝远了。当然，那里，欢乐的事是有，更多的是苦闷和无奈。”
　　 “这样的言语，竟由你娓娓道来？看来，变幻的闳须镇，真是慢都慢不下来。”
　　 “确切无疑，这是一句玩笑的话。”
　　 “不错呀，阿岩，这是你的为商为业？记得你以前很少到这集市上来，腼腆的外表下，其实是颗倔强的心。怎么，现今一下子怎么就转过来了？真看不出为生计所迫的份，果不易啊！”
　　 “我并没有转变什么。整个儿闳须镇都转变了，如果不想成为闳须 镇的人，我能去哪儿呢？”
　　 “陶业故事的形式结束了，但陶业故事的内容却成为闳须镇一段难能可贵的情节。说实在的，还真怀念啊，尤其看起来在优渥生活的闳须镇的今天！”
　　 “也确实奇怪啊，这一段时日以来，当我都远离了陶业故事的时候，人们却有意无意的提及这件事。”
　　 “我也真奇怪呀？你对陶业浸渐的那么深，为什么说舍弃就舍弃了！噢，对了，难道说你仅舍弃了陶业的形式，现今依然凭陶业的内容来做事情？可完全看不出你和陶业还有什么关系！”
　　 “我也并没有从陶业故事里走出来啊！”
　　 “你开玩笑了吧！商人阿岩。”
　　 “因为陶业故事本就属闳须镇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闳须镇的人，世代居此。我们从小在这儿长大，除非离了此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否则，怎么能抛开闳须镇对自己的影响呢？况且，一路走来，这很深的印象还在不停地叠加中。”
　　 “闳须镇从古至今没有任何变化。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本身。其实，闳须镇的变化就是人们变化的一部分。”
　　 “明显地感觉到，从前与现在区别挺大的，不仅仅形式上。”
　　 “从前，陶业故事的时候，闳须镇的人们最主要的是与自然环境的面对，以获取安堵的生存条件。人们于自然环境有神灵的敬畏，有恭顺的心理。现今，闳须镇最主要的是人们与人们之间的面对，为别人创造价值获取自身的尊严，这些在商业往来中实现。”
　　 合岩冲对方相视一笑，环顾周围，竟包裹在顾客们喧哗的声浪里。
　　 午后时分，合岩欣欣然地用算盘“扑”“扑”地结束了忙碌的工作。络绎的人流渐渐散去了，合岩肆意地舒展几何疲惫的肢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