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娘亲。”
　　 “还有一件事，合儿，你要有心理的承受能力……”
　　 “什么事，娘亲，你说吧。”
　　 “你的婚约……恐怕……娘探了妮均的口气……”
　　 诸多闳须镇的人们尝试寻求没有变化的物象，以此证明这就是闳须镇。依旧萦回着人们难以忘却的精神信念，甚而从过去一路走来的气脉传承。只是剔除了当初对奢华物事的需要。或者，起码地少了一份汲汲然的心理诉应。也更有闲适的闳须镇的人们悠致亦然构成实存的生活状态。素常聚集在黄昏的村隅，诉说远去的历历往事。和畴昔所明显不同的是，此时谈及昨朝的故事远比对未来的憧憬似关要多，当然还有那份饶有兴趣的奕奕神采。陆续捃拾起曾经的诜诜传奇的故事。闳须镇的人们都说感觉闳须镇是另一个陶业故事，肯定就是的。闳须镇的人们觉得物事是变化的，肯定就是的，反之亦然。
　　 合岩将陶坊改造成工艺坊，制作完成一批工艺材料，送到了角凌，得到了商贾们的认可，遂决计这便成为自己以后的一段事业了。
　　 “怎么，合岩，你又重启陶品的故事了？”阿均走进了坊间，疑惑地看着正在忙碌的合岩。
　　 “制作陶艺材料送到角凌去，纯粹商业活动了。”
　　 “这有什么区别么？”
　　 “顺着闳须镇的节奏前行……终为着美好的生活……”
　　 “你的角凌故事，还是闳须镇的故事？”
　　 “陶业故事，现今与以前，有什么区别么？”
　　 “陶业终是事业的形式，而非重要的内容……”
　　 “你到角凌去是有目的的，商人们将陶品送到角凌……你缤纷的陶业梦想在那儿凝结住，思绪的落点归于此。怀着几分忐忑，几分虔诚的你到角凌去，想逢着曾经依稀的踪迹，体会尘封的幻美境界的谜底……”
　　 “角凌是个喧嚣而繁复的地方，与印象中勾勒出的平静祥和的氛围大相径庭。倒和今日的闳须镇几何相若，各地域的陶品，瓷品，艺品，聚集于此，琳琅满目。闳须镇的陶品夹杂在其间，却不忍心看一眼了……”
　　 “这也是你走出陶业故事的时刻吧，这也是你从事陶业以来最失落的时刻吧。本一件普通的商品，承载不起情感世界浓郁的爱与恨……所谓事业追求原就是精神力量的体现，与陶品不大的……”
　　 “谢谢你，阿均姑娘……怎么，些许忧郁的情袭扰了你俏丽的容姿……”
　　 “我很忧伤……一些事情，是否我的错……”
　　 “这是陶业时光与我的事情，也是陶业时光与你的事情。衰败的陶业时光想要伤害我，你没有。”
　　 “你娘也这样对我说过……”
　　 “因为……那是我的娘……”
　　 “原来，你很难受到伤害，包括感情——我指的是前时我们的事情。”
　　 “梦想着辉煌陶业时代的继续，禁锢在里面，枯萎无力的自己连被伤害的痛的感受都奢侈了……”
　　 “这样的……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从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连我都耻笑自己了。你就是你，从来就没有伤害我，只是从一开始，我把你看错了。”
　　 “你目前的状况……希望能走出困境……”
　　 “从困境里要走出，不仅一份希望的光的照耀……”
　　 “阿合，你有许多秘密。”
　　 “你也有许多秘密，阿均，如果彼此再走近，不要去渴求对方，先要真诚地认定自己的身份选择。”
　　 “谢谢你，我明白了。”
　　
　　 九
　　 合岩彻底地关闭了陶业作坊，为角凌制作的陶品生意在持继了一段时日后，已没有任何收益可言。不同的是，这一次合岩将陶坊的物什全部卖掉，没有留余一件。
　　 “真为你可惜的，阿岩，这么好的手艺，莫若留存一些陶制物什，或有时来运转的机会？”来收购陶品物什的人着了看陶坊和合岩，颇有感触地说道。
　　 “大可不必了，闳须镇不可能走重复的老路，况且那样的陶业辉煌对应了当时人们于艰苦的生存环境的抗争力量，而现今人们生活在这方浑厚而富饶的大地上。再则，更没有人愿意放弃安堵的生活去刻意地营造苦难岁月的辉煌残梦，且今朝和明天亦有更辉煌的形态。”
　　 “哈……倒也如此……”那人也笑了笑。
　　 看着最后一批陶作物什被搬移出去，合岩还是难免黯然神伤的，叹了一口气，又环顾眼前这片空荡荡的土地，竟看不出一丝陶业的痕迹。闭上眼睛，不去想了，暗暗在心里为自己祈了一份愿望。转过身，朝街市口走去。
　　 “阿岩，别到处乱逛，信承谷侧修桥招零工，你这青壮年别闲着呗。”合岩刚到街市口，一位老年人的一句热切的语音传来。
　　 “好咧，我这就去，谢谢戴一叔。”合岩愉快地应和着。
　　 “阿岩，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合岩要离开时，这位戴一叔语调突然轻缓下来，招手示意合岩到他身边来。
　　 “有什么别的事么？戴一叔。”这位戴一叔与父亲在世时很要好，合岩称其为一叔，很尊重他，不仅从前在陶业方面。
　　 “陶业的事，你转过弯来了么？否则别到信承谷那儿去，挺伤感的。”
　　 “我还是把握不了这件事，也许父亲是正确的。父亲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绝不可能欺骗我什么。再者，这段时日经过了许多事，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许多事情比陶业的刻意坚守重要。想起父亲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路是向前走的，不要在原地打转。’所以我还是试着从陶业的世界走出来。”
　　 “好的，孩子，其实信承谷的那座桥，是包括你父亲在内的许多人早已筹划好的。当然，并非为了陶业，也与陶业无半点瓜葛。等桥修好以后，从信承谷能通达到河对岸并不算精彩，将信承谷与许多精彩故事的对岸连接起来才有更大的意义呀。”
　　 “我这就去……”合岩说完这句话，轻身要离去，但脚步轻缓，不时地回头看了看戴一叔。
　　 合岩再次来到信承谷，在印象中这是头一回完全搁弃了陶业身份的生计劳作。什么也不去想了，只鼓足力气劳动就是。此时此刻，这能换来一天些许钱币就已最充实的事情了。不妨把这将修成的桥要到达的对岸也算作自己的一份愿望好了。
　　 突然间，人们群情激奋地聚拢在信承谷口，议论纷纷。
　　 “怎么，雷雨天坼裂的那条狭长深隙地带果真是罕见的地理奇观？富含珍值无比的玉石矿么？”
　　 “可不是么？这儿正在组织人手去省城迎接地质考察队呢？”
　　 “听说，在埋藏的祈农祭天的坛院古迹里，还发现了大量的文献，关于闳须镇从前的历史？”
　　 “据传从一开始，闳须镇这片地方，临河且水网密布。农耕业因着风调雨顺的得天独厚甚为发达，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民众觊图年复一年地稼穑满收，于是祈农祭祀，修建坛院，果然盛事兴旺。四面八方的客旅往来会聚，商流贸贩云集，诸事昌隆，坛院定期的祭拜事务渐渐成为春秋皆盛时的莘莘节日般。坛院众生陆续疏稀，操拾起商贾买卖行列。因着交通枢利，旅贸往众益发热络。纷至沓来，遂与坛院物事相互对撞指责起来。坛院众生嗟叹商行惊扰清静，商旅憎恼坛院阻阂隆盛冒达之铺展，衅端益甚。忠诚信徒相率违离，众生散走纷纷，院墙毁破柱倒。大部地域辟就商径，一时街埠阜极，集市喧阗终日。恰众拟拆最末之残垣断壁时，冒盛之势断延愈遂凌夷，不复往日盛况。时光荏苒，几近荒废。此后屡屡修缮坛院，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为裕兴绕达谋计，添置客商径项，拟臻从前。殚思戮力，仍遥及畴昔之昌胜。某日几人至此，似极原先坛院郅为睿智且信望阜著之执事几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亦无从甄辩。众人遂就建言，摒弃此枉行枉为。之后石业蔚起，果真应验此地钟灵毓秀之谶语。岁月迁流，兴衰更替，绵延迄今。”
　　 午后散了工，合岩兴致勃勃地来到信承谷口，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传言，也有兴趣地谈论着。戴一叔找到合岩。
　　 “阿岩，你这几日不要做工了，穿上我们闳须镇民俗的传统服饰，和大伙一起到城里敲锣打鼓地去迎接地质考察队。”
　　 “古代文献！地质奇观！我们闳须镇借此又可兴旺起来了……”合岩从沉浸的传言中回过神来，兴奋地说道。
　　 “凭着机灵劲儿创造这么个机会，还需凭勤劳劲儿把握这个机会，这后者远比前者重要呀！阿岩，你还是将兴奋劲儿用在把握这个机会上吧……别再谈论什么‘古代文献’‘地质奇观’了，仅一个适时的由头而已！”
　　 “一叔，你怎么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噢，我告诉你，听好了。”
　　 “我听着呢，说吧。”
　　 “家乡从前是否有过辉煌的岁月，我真不知晓。村人们现在谈及的什么‘古代文献’‘地质奇观’的这些事，真不存在。”
　　 “啊！可……那村人们为何津津乐道地谈及，怎么会凭白无故呢？”
　　 “你真的要知晓这件事，觉得有意义？”
　　 “当然，一叔，你知晓？”
　　 “当然。”
　　 “噢！”
　　 “是我们这些人编造出来的故事，我们这些人就为这事一直忙着嘛！这不，又在忙着接下来的事了。”
　　 “啊？这怎么可能？一叔，你骗我吧！”
　　 “怎么不可能？孩子，你这一惊一乍的可不好，我常对你讲，不管什么事，要心态平和，沉着应对。感情冲动，失去理智，最易将问题搞错，我再三强调……”
　　 “可这……一叔……”
　　 “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可，那，地质考察队……”
　　 “地质考察队，是我们花钱聘请来的。搞那条狭长的，断续的，深深浅浅的沟痕的勘探工作，怎么样弄平整它，不影响我们这儿的生产生活。顺便考察一下是否有过去留下的古迹也何妨？当然，定一无所获的，却有效地配合了我们编造的故事……所以，你们这些年轻人穿着我们闳须镇的民俗服饰到城里去，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走街串巷，喜气洋洋。一方面迎接地质考察队，重要的一方面呢？当然是推介我们闳须镇，吸引来观光，来参访考察。这期间镇上会有形形色色的民俗表演活动，工艺展览活动，当然还有陶业的各式内容，尽最大可能将我们镇上的特色产品推广出去。以此为契机，逐步发展起来，繁荣起来……”
　　 “一叔，这当然挺好的……可为什么要搞‘古代文献’‘地质奇观’的这些事，开家乡的玩笑，撒这么个弥天大谎？”
　　 “孩子，你……”
　　 “还有，先前镇上关于陶业考古的事情，是不是又是我父亲那些人捏造出来的故事呢？”
　　 “感兴趣的话，你去猜一猜好了……”一叔笑了笑，说道。
　　 “可为什么要撒谎呢……”
　　 “孩子，那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
　　 “是‘古代文献’‘地质奇观’这些事，统统属于虚构的内容……”
　　 “可谁说是真实的呢？是我们吗？”
　　 “无法证明是真的，是你们编造的……”
　　 “闳须镇有许多传言，许多故事，许多神话……包括你，孩子，一代又一代地听下去，传下去……一代又一代人议论着，感悟着……滋润着心灵，塑造着精神血脉……甚而作为民俗财富被博物馆收藏……这些传言，故事，神话其源头的真与假还那么重要么……”
　　 “欺骗，就是欺骗！撒谎，就是撒谎！”
　　 “孩子，别固执了……”
　　
　　 十
　　 原野的禾苗正旺，铺满视线的翠绿，充盈着希望的感触蘧然而生，细碎的音语萦旋在耳畔，鸟虫们在传递什么讯息？不时穿梭的燕雀，不时拂面的微虫，倒让合岩的情绪急切起来了，如果胸中隐匿着搁却不下的什么心事？
　　 在由虹的院门前停住脚步，锁闭沉沉，合岩缓慢的脚步离去。回到家里，想作什么事，却情绪恹恹般，总觉得胸中的这件事还是现在去作的，越这么想，愈加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亏欠般。合岩遂安排好手中的事务，辞了母亲，出了门。
　　 在商场没有找到由虹，探知到一处地方，穿行几条街道，在一座大厦前住脚。抬头环望，看见几张印有允佩豆花案的海报，合岩枨触深深。
　　 沿台阶直上，在正厅止步，于明丽的玻璃门前端祥自己的仪容。合岩转身，下得台阶，站在街口朝四周看了看。转身走进一间服装店，选购一套笔挺的服装，寄存好旧衣裳，遂回身，再次走进刚才的大厅。
　　 这是几个人合办的艺术创作展览，合岩在介绍册里找到由虹的名字。环顾厅内，没有瞧见由虹的身影。仔细地观看着关于允佩豆的内容的美术画作，还有允佩豆图案的工艺品。过细地观赏，试图体会出什么道理来。在工艺品前还惊扰了工作人员，走上前来示意合岩勿贴得太近。
　　 环看厅内寥寥的观者。合岩暗自揣度，若以此为生计的话，又能赚取多少钱币呢？笑了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映现允佩豆花开的场面，冀求和眼前情景关联起来，摇了摇头。
　　 没有寻见由虹的身影，不便打探，还是离开吧。顿了顿，合岩走到一处角落，盘点身上的钱币，取除路费，用所剩的钱币购得一件允佩豆图案的饰品。
　　 出得大厅，蓦然在甬道看见了由虹。
　　 这是由虹么？合岩简直不敢辩认了。
　　 在一群衣装笔挺，服饰奢华的人们中间的由虹浓妆艳抹，打扮得光鲜亮丽，惬意地谈笑着。合岩下意识地急切近前，猛然醒神般，又退后几步，眉头紧锁，神情凝重，耿耿地注视着今日的由虹。由虹显然也看见了合岩，微顿片刻，却又转过头去，继续和旁人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