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情障(小说)
透过屋门上的玻璃正好可以望见厨房,腾腾的热气迷障一样升起来,把菊香缭绕在那水雾之间,庆生突然又心猿意马起来,脑子里两张女人的脸重叠交替着,抱着头晃一晃,还在;再晃一晃,还在。后来就那么由着心去了,反倒清晰了。菊香用筷子挑着猪头,操刀割下了猪舌头,又剜下了猪眼睛。猪舌头被她切成了片儿,一片儿一片儿地摞在盘子里,又给他们添了一个菜。猪眼睛被她装进一个饭碗里端走了,走之前她对庆生说,你们喝着,我去给娘送猪眼睛。庆生捏着酒杯仰着脸问她,送猪眼睛干啥?菊香边走边说,你不在家你不知道,娘心脏不好,我听人说猪眼睛蘸白糖吃治心脏病。庆生听了说,哦,那你快去吧。猪蹄给娘带去两个没有?菊香说,带了。一阵风似的走了。菊香走了,庆生和那毛四继续喝酒,那酒越喝越多,毛四的嘴巴就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他说,庆生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们家菊香你可把严点儿,你把鱼丢在明眼处了,免不了有猫来捉腥!庆生也半醉半醒了,大着舌头问,你说,你说,是哪只猫?我非剁了他不可!毛四说,这哪能随便说呢?说不好还不让人扇嘴巴子!庆生摔了一只杯子说,他奶奶的,都做了还怕别人说?毛四见他急眼了,就又说,你这屋子里真暖和,你看你不种地,柴禾可不少,尤木匠这一点倒上心。我是提醒你,不要让人有机可乘,再说了你们家菊香也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有猫惦记,还不是白惦记。那毛四绕来绕去自己说了什么最后也不记得了,晃晃荡荡地走了。他走了,庆生泛起了恶心,吐了一阵,又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菊香给他泡了蜂蜜水,他一口喝下了,却又不舒服起来,跑去外面接着吐,吐得全身瘫软堆缩在了窗台下,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息了一会儿,微微地张开眼,看见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泛着微黄的光,洒了他一脸,冷森森地坚硬着,有点刚柔相济的感觉。
菊香过来搀扶他,他一扬手把她甩到了一边。菊香说,你这是为了啥?单单是为了和我离婚就要闹成这样吗?我还是希望即使散,也要好聚好散的,何必要吵?庆生听她说出这样镇定的话来,心里莫名地想到,她竟然是这么愿意和我离婚的!也不哭一哭闹一闹。我倒不想这么轻易就顺了她的意!庆生说,地让我租给刚才来的毛四了。菊香见他说地,也就关心起地来了,你咋和他谈的?庆生说,一垧地一年四千,农补直补归他!菊香说,你傻啊你,现在地租都涨到一垧地一年五千了,哪年农补直补不是归咱们,你怎么能归了他?再说了,这么多年这地一直是租给尤木匠种,种得好好的,到年尾柴禾都给我送到家里来,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变了卦,这不人坑人呢吗?庆生说,我自己的地,我想租多少钱就租多少钱,我想租给谁就租给谁!我坑谁了?菊香说,一个村儿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人家尤木匠又没得罪你!庆生抬起一只胳膊,握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天骂道,得罪我?他敢?老子抽了他的筋做鞭子!菊香说,庆生啊庆生,枉你在外闯荡七八年,也算见过世面的人,竟被毛四三言两语的酒话儿忽悠去小溜儿两千块!你不在家的日子,还不是尤木匠照应着我。我看你是生怕没人来搬弄我的是非呢!可你何必带上人家尤木匠,你要离婚又不是人家要离婚,人家妻贤子孝是还要继续过日子的,你这样平白糟践了人家,让人家日后怎么见人?庆生说,倒是我糟践他了,他要是个好饼,又何至于睡了人家钢球的媳妇,让一个守空房的女人怀了孕?坠了胎?菊香冷笑了一下,天下的女人又不都是鬼妞。菊香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庆生跟在后面进来了,菊香说凡事讲究个眼见为实!你在外面这么久,传我耳朵里的风言风语不少,我都由着它去了!越是听到那些,反是越想你了!我的日子都是靠想着你过来的。
庆生又无言以对了,钻进被筒里把自己裹紧,刚刚吐过的缘故,又可能是在外面站得太久了,他抖得厉害,打起了牙帮骨,颤颤地虚飘起来。月影朦朦胧胧地打在窗棂上,一印一印的窗格子斜斜地穿透黑夜,印在被子上有明有暗。菊香的手从暗地里伸过来又穿过明晃晃的光晕落在庆生的额头上,她说,你发抖了!庆生晃了一下脑袋说,我只是有点冷了。菊香沉默着,撩开他的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紧紧地贴着他,庆生往一旁躲了躲,菊香迟疑了一会儿跟着他挪了身子,酥酥软软地贴上来,庆生就妥协了,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沐浴着那月光。后来月亮转到西山墙的那一侧去了,屋子里就暗了下来。黑暗里菊香隐隐地啜泣起来,手臂像紧箍咒一样地箍着庆生,箍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全身就一点一点发起热来。他的身子不抖了,菊香的嘴唇却抖了起来,她叫,庆生……声音颤颤的,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梦魇中飘来。庆生——她又叫了一声。庆生身子微微一侧,带着滚烫的温度艰难地向上一跃,又实实在在地压下来,把菊香密密严严地掩在了身子底下。他整张潮热的脸覆盖在菊香的面颊上,那上面全是冰凉冰凉的泪水,只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的脸也被那泪水弄得冰凉冰凉了。他微热的鼻息正好吹在她鬓角的乱发上,那头发调皮地撩拔着他的脸颊,不解烦忧。他任它撩拨着他!
屋子里不知怎么了,突然暗得见不到一丝光亮。他气息悲叹,带着哀怨,有数不尽的惆怅夹在里面。菊香的手从他的后背搂过来,环抱着他,轻轻地拍着,有无限的柔情从那手指尖流露出来,像是个温柔乡,所有的惶恐、迟疑、孤单和冷寂都在这里被融化了。这一刻他脆弱的心突然涌上泪水来,夺眶而出,和菊香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从菊香的脸颊上蔓延下去,钻到菊香鬓发里,又滑落在他紧紧抱着她的手臂上。就这样彼此抱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天微微亮了。醒来的时候,菊香还抱着他,他的脸还贴在菊香的面颊上。泪水已经干了,在他们各自的眼角处留下了长长的泪痕,菊香用手指沾了吐沫去给他擦拭,他却张开了嘴,使了蛮劲似的吻在菊香的眼角处,咸咸的,那泪痕,还有苦涩的味道。
一缕金黄的光从窗棂上爬进来了,有无数的尘埃在那光线里跳跃。他们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那尘埃。过了许久,村外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唱起了歌,是《常回家看看》,菊香说,咱娘一听这歌儿就念叨你!庆生听了,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是笑的模样,菊香没看见,他们都还在看那光线里的尘埃,好像城市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又像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反正他们自己也成了那尘埃里的一粟。《常回家看看》没唱完,又传来《因为爱情》,声音低低的,百转回肠,也只是刚刚播了一段就被掐了,是村长对着那喇叭说什么玉米种子,是在给谁做广告,秋后给钱之类的。庆生说,明天走,不等过了二月二了。菊香问,咋又急着走了?庆生说,趁着年轻再干几年,早点攒够咱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就再不出去打工了……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了,菊香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庆生摁住了她……
紧贴生活的文字,结尾暖暖的,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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