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榜样是怎样树立的(小说)
一
从许都城中心医院走出来,王任则和另外四个同事的心情都很沉重。
他们是来看望因病住院的同事吕向党的。此时天色已黄昏,华灯初上,夜以继日,城市又开始了她丰富多彩、绚丽多姿的夜生活。
他回头看看,送他们出来的吕向党的爱人还站在医院门口,既是在目送他们,也是无神地茫然四顾。王任则知道,她那眼神里有连日的操劳、疲惫、无助和对丈夫病况的绝望。
他们向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吧。她恍然地回过眼神,抹一抹眼角,向大家挥挥手,背过脸去。她分明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一行五人,谁也没有说话,鱼贯而入,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坐在车上。
他们是刚从住院部出来的。
住院部三号楼三楼,肿瘤科病房。在8号病床,他们找到了吕向党。吕向党半躺在病床上,今年只有35岁的他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孱弱,目光无神,见到领导们进屋来,他强支撑身子要坐起来,被赵主任摁住。吕向党费力地伸出来手,赵主任连忙握住。
“向党同志,别,别,别,躺着吧!今天科室的同事听说你住院了,都来看望你,希望你不要考虑工作上的事,安心养病,恢复身体后再说……”
“唉!又叫领导们跑来看我,工作忙得不行,搁不住呀!”
吕向党的妻子站在一旁,她把病友的凳子拉过来给大家让座。李梅、孟之琴和殷丽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忙了,站着就行。女人们的交往往往是没有距离的,她们握着手在小声叽叽地说着,当然是吕向党的病情。一会儿使眼色,一会儿用手拍拍,一会又使手指掐掐,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来弥补不发声的交流不足。
吕向党问行里面工作的情况,当然,王任则知道,他是想了解关于如何下岗分流的问题。
他们资产管理部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人员,就是因为前一段各乡镇营业网点逐步撤销,有一少部分有门路的人和实在没任何门口的人买断工龄外,撤销网点合并下来的工作人员,都安排到了他们科室。故而,目前他们科室成了全行最大的科室。即便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员,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个临时的岗位,至于下一步何去何从,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造化了。
人性的厌恶性和趋幸性两极分化是非常严重的。有人曾做过这样的实验:在一个上万人的大剧院里,如果主持人说今天晚上要随机抽出五人送上万元大礼,你可能无动于衷,万分之五的机率你认为不可能会是自己;如果主持人说今晚要抽出一个人拉出去枪毙,虽然机率是万分之一,比前者的比率还低,那你也会紧张得不得了!毕竟农工行以后的整体上市过程中,全国近五十万的员工,要裁员四分之三!这是个庞大的数字,也是裁员任务艰巨的工作。撤销网点,减员增效,将不良贷款排查清楚,分类整理,清收盘活。实在清收无望的,就进入“可疑”类,附上借据、调查报告、分类认定分析等等,然后打包上报,由总行统一剥离,卖给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损失”类贷款能核销的核销,不能核销的,同样像“可疑”类贷款一样,甩掉包袱,轻装上阵,准备进入资本市场。所以,目前的农工行,一地鸡毛。眼下的工作人员,人心惶惶,都害怕自己是那个“拉出去枪毙”的倒霉蛋。吕向党问这事儿,自然有自己病好后为自己工作岗位去留的考虑。可这?看来,人啊,真是太累,连生病都不能心静地生!
王任则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一是吕向党现在的状态吓到了他。这离他上次自己单独来看他还不足二十天。虽然来之前他想象过他会是怎么样的,但眼前的情况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二是他不知该怎样说才更合适。这种情况下,一切语言似乎都是苍白无力的,而无言也许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赵主任把大家兑的钱塞给了吕向党。推让一番,大家又小声谈了会儿客套话,似乎再无啥话可言。旁边病友的治疗仪在“嘀嘀”地响着,声音不大,却分外刺耳。赵主任起身,大家向吕向党告辞,吕向党示意让爱人送大家。一番推辞后,他爱人还是坚持把他们送到医院大门口外。
赵主任最后上驾驶室。他扔掉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侧身坐稳,唉地长叹一声,启动汽车引擎。汽车“唔”地一声,似乎也在甩掉压抑而沉闷的心情,随后,汽车“呜”地开动。
许都医院目前来说是许都市最大、最好的医院。医院前面的街道向来是热闹非凡,拥挤不堪。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无论风雨阴晴,白昼黑夜。人世间红尘在这里滚滚翻腾。进去的和出来的,人生感悟也会别有一番滋味。它不是《围城》所述的婚姻,外面的人谁都不想进去,里面的人倒是想急着出来!王任则心想:没病的人倒是应该过一段时间来“住住院”,看到身患疾病的人,在他们面前会引起深思,会对人生有更深的理解和感慨。生命之顽强,生命之脆弱,在这里会充分地体现出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愁”,王任则小声感悟道。“哎!?不是‘明天无酒喝凉水’吗?王主任,你咋把后半句给改了?”孟之琴疑问道:“大家心里也别难受了,王主任是想说看望吕向党同志后,晚饭让赵主任给大家安排好酒就是了,中不中赵主任?”孟之琴四十多岁,白胖,曾在基层当过营业所主任,快人快语,敢说敢做。当然也分场合和情况的。会计主管李梅大大咧咧,爱开玩笑,曾说过在下面当主任的没有一个是信球的。即便有点“二儿”,耳濡目染,学也学成人精了。
王任则想反驳孟之琴的“明日有愁明日愁”,一看话题已经转到了晚上的饭局上,下一步要考虑的是让资产部领导赵主任公款安排饭局和好酒的问题,也不再说了。他的心里要比他们四个人还要复杂和沉重,因为他与吕向党的交往最深,感情也最好,他根本无心考虑借公款吃饭再揩一瓶酒。
他们是许都市魏昌县支行资产部科室的五位同事。来看望生大病住院的基层清收一线的吕向党同志。他们的单位严格地说是“中国农工银行魏昌县支行不良资产管理部”。五个人分别是:资产部主要负责人主任赵伟锋、会计李梅、内勤孟之琴、档案管理员殷丽和副主任王任则。平均年龄,36岁。他们的科室目前来说是全行最大的,加上下面清收不良贷款的同志有近五十位!占了全行员工200多人的四分之一。
半个月前,从基层同志王军那里得知,吕向党已经住院近十天了!什么病?“cancer”!人真是很奇怪,听不懂的英文非要翻译成汉语,当用汉语固定住了它的含意,却忌讳说它了,转而又说它的原文。名讳,一种是至尊,一种至恶。人的长相有时和智商不是成正比的,殷丽,很漂亮的一大姑娘,看上去聪明伶俐,但其实却恰恰相反。殷丽手中拿着不良贷款档案资料没听清,迟怔地再问和吕向党一个清收组的同事王军。王军双手一摊,说,没听清算了,嫑问了。其他同志停下手上的工作顿时围上来,孟之琴、李梅、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殷丽问得最详细。问清楚了情况,一阵子唏嘘,徒发一顿无奈地感叹后,又各忙各的去了。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都是故事,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就是事故!正在电脑前处理不良贷款手续的王任则心里“蹬”地一下,他没转身,愣愣地发起呆来,思绪一下回到了三年前。
二
2003年的8月份,王任则刚从省金融干部管理学院结束为期三年的脱产学习深造,回到行里报到。他时年刚好28岁,原来参加工作前就从本市许都学院毕业拿到了本科学历,又脱产去省城金融干部管理学院进修了金融专业,而且还在该高校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正是意气风发、志满意得地揣着他的前途一片光明的梦想,准备大干一场,却一下子被眼下的实情,打了个晕头转向。此时行里人事也变动得面目全非,原来的行长已经调离本行。而上学前答应王任则毕业回来后即干办公室主任的承诺也灰飞烟灭。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行长对原来的机构和人员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原来科室也都做了大量调配,原办公室胡主任已经升任为主抓工会、妇联、后勤的副行长。当初对于他的去留和任命问题,在班子会上,作为老领导的胡主任还是为王任则说了话的。
“……让王任则同志下到偏远乡镇营业所锻炼锻炼不是不可以,我认为第一要考虑他的实际家庭情况。他家在异地,在县行下班回家是很便捷的事,如果把他调到那么远的乡下营业所,来回很不方便;第二,像王任则这样有才的同志别说是咱们魏昌县行了,即便是魏昌市整个金融系统,抵得上他的也不多,一文笔好,二又对金融业务了解,专业,不可多得呀!第三这个人脾气有点怪,当然有两把刷子的人谁还没有点怪脾气?一旦放他下去,到时他打上别,再想让他回来,恐怕不好说……”
新任行长蔡洪强也是在市行使了银子跑关系费了老劲儿运作,才调到了魏昌县县支行当行长,自然是春风得意,目中无人。他“叭”地一拍硕大的办公桌,起身站起说道:“呀呵!我就不信邪了,不就一个员工吗,行里员工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就非让他调到乡下不可,试试他的本事,我就不相信离了他地球不会转了……”其他班子成员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关于他和其他人的人事调动及任命的红头文件,于王任则报到后的第二天即下发到全行。
一月之后,角色转换到位,一切都已经稳定,想动,呵呵,没那么容易!
王任则倒不怎么在乎自己工作岗位的调动,在他看来,倒是蔡洪强小人得势,趁机整人的小人行为让他十分反感。他知道,蔡洪强行长这样做是借机报复他。他和蔡洪强的交集始于六年前。
当时许都市农工行的档案管理员小赵根本不安心工作,一心想着让他市行当老一行长的父亲把他安排到市政府工作,所以,自许都市农工行成立以来的全部档案被他搞得乱七八糟。当主抓办公室工作的市行朱副行长和市行办公室主任彭生嘉一打开档案室门时,眼前一片狼籍的状况让朱行长大为光火,他难掩心中的火气,冲彭主任呵斥道:“……你这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嗯!档案被搞成这样像什么话!再有不到五个月总行和省分行要开展档案规范管理达标验收,到时验收不上拿你试问……即刻安排人员对全部档案进行分类整理,按标准要求把工作做实做细……人手不够的话可以往下面县行抽调!”
彭主任一边自我检讨,一边安排人员通知下面县行的同志,每个县行抽调一名同志,按朱行长的要求展开工作。他心里暗想:哼!小赵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爸是老一,他就是老二。别说我管不了他,朱副行长,那次小赵在办公室当着众人的面怼你,你不是也没办法?还不是陪着笑脸没趣地摇摇头说:这孩子!
领导说的永远都是对的,那就赶紧地按领导的要求去落实吧!就这样,魏昌县行的王任则和新许县行的蔡洪强两名男同志,还有其他县行的两名女同志被抽调到了市行。王任则到市行办公室报到,彭主任一一和同志们握手,并向大家相互做介绍。
“……这位是新许县行的办公室副主任蔡洪强同志,洪强同志年轻,有干劲儿,头脑灵活聪明,工作认真负责,嗯,关于任命你办公室主任的红头文件下发了没有?”说到这儿,彭主任想起来了,不久前文件确实打印出来了,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又黄了。要是红头文件下发,还能来市行“打零工”?想到这儿,他尴尬地笑了笑。
王任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叫蔡洪强的:像驴一样的傻大个儿,五官倒是很端正,脑后有点秃顶,四周的头发对头顶中心进行了有效的支援,属于地方支援中央的那种状况。除此之外,蔡洪强人应该说还是挺帅气的,他那在王任则看着像驴脸的五官,还是很端正的。对于那种看着很端正几乎没什么毛病的脸庞,王任则却对他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他的解释是没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什么歪理?不过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触!他对自己说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初次见面,又没深交,不能对别人作出不好的臆断。但他分明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蔡洪强急忙接上话说:“感谢市行领导对我工作的肯定……只是我资历太浅,工作水平和能力还有待提高……不过,我随时服从领导的工作安排,努力提高自己吧!”彭主任笑笑说:“啊,这个是迟早的事,蔡洪强同志的工作热情、能力和水平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呀!迟早的事呀,嗯,哈哈!”
彭主任接着又拉着王任则的手,把他拉到众人的前面来,欣赏、夸赞地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魏昌县县行的王任则同志,啊,小王同志可是个人才啊,刚到办公室不到一年,就在省党报《浒南日报》头版发表了几篇关于咱们行的通讯报道,有力地把咱们行向社会进行了宣传。后生可畏啊。小王同志还很年轻,今年也就?”
他回过头问王任则,王任则回答道:“也不小了,25岁了都,我,领导。”
“啊,还很年轻嘛!还没结婚都是孩子。”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有前途!”王任则心里想笑,彭主任不会连最基础的逻辑学都不懂吧!好好干和有前途两者似乎没有必然的联系。真理有时是废话,其实废话有时也是真理。彭主任一一向大家介绍完后,大家又再次相互握手致意。另外两位女同志惊喜地说,没想到小王同志这么年轻,女人乐善好施、好做红娘的特性开始显现出来,张罗着要给王任则介绍对象,弄得王任则不好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