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介入(散文)
一
我小时候喜欢干扰蚂蚁的去向,用一根枯枝,把一群正在低头奔跑的蚂蚁突然挡住,就像我一个人在村庄里闲荡,村里的人,如周伯葛叔,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伸出双臂挡住我的去路,让我叫他们一声伯伯或叔叔才允许我过去。他们半是兴奋半是开心地挥舞着双臂,而我一次次企图从他们双臂下冲出去。他们的手臂往上,我则猫下腰。他们往左跳,我就往右奔。他们快活地啊啊叫着,我则紧闭嘴唇,倔强地反抗着,拒绝叫他们。这本来就是游戏。我,周伯葛叔他们制造并配合着游戏,一本正经地履行游戏所分配的角色。似乎,他们是强者,我是弱者。如果果真这样,他们又会失望,这个游戏的潜规则是我作为弱者要向强者提出挑战,但结局仍希望是弱者向强者屈服。但每次我都违反游戏规则。蚂蚁由于奔跑的惯性(惯性对人与昆虫或动物都适用),原地转了几圈,样子既像嗅,又似乎是触,然后顺着枯枝跑了上来。对它们来说,出路永远比我的多。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游戏的规则与潜规则,而蚂蚁从来不需要懂得那么多。
我还会用剩菜残羹,或果皮糖渣,去经营蚂蚁们的勃勃生机。我一个人孤独地蹲在地上,有些无聊的样子拨弄手里的一根竹梢,把一只蚂蚁从菜梗上驱赶下来,又把另一只蚂蚁诱导到一张糖纸上,我希望这两只陌生的蚂蚁能孤独地享用。然而,这两只蚂蚁很快引来了众多蚂蚁,它们居然让一片菜叶“走”动起来。我的孤独感由此更加浓烈。于是,我又选择出一只蚂蚁,重复刚才的动作,结果仍然还是那样。似乎,它们拒绝我设置的游戏规则。或者,它们生来就没有能力承受孤独。我替蚂蚁虚构了基因。
曾经在一个午后,阳光明媚,春风撩人,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完了随身携带的食物。甜美的食物依然激不起我热爱这个城市的念头,内心的空虚与胃的充盈并不匹配,反而更激增我的无聊。我发觉自从居住到城里后,无聊像一种病症一样传染到我身上,时不时地会反复发作。有时身处闹市,周围是南腔北调的人,代表着文明与奢华的各种场所、会所,以及为贵族与精英量身定做的商品,我突然发起无聊病来。我像一位常年失眠的精神衰弱病人一样,空洞而漠然地注视着从我眼前走过的红男绿女,我毫无理由地猜测他们内心的故事,和他们各自的命运,我会悲观地预测他们会跟所有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苦,最后成为被蚁食的骷髅。我激不起热爱他们或我们的念想,他们或我们的一切,包括精致的,庸俗的,令我厌倦。可我仍得居住在这儿,生存是我的绊脚石,我被牢牢地拴在了这个称为城里的地方。
此刻,离我约一百米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我居住这个城市已经二十多年,我奇怪自己从来没有涉足过那条街,哪怕有时得经过那条路,我如同一只蚂蚁,拐来弯去,然后另一条路就出现了。我沿着背街小巷走,看到了城市里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他们的破败,他们的脏乱,连同垃圾被一堵堵墙隔离开来。墙壁被粉刷一新,用绿线勾勒出一块块板面,上面是“我身边最美的人”的图文。他们被“最美”定格在墙壁上,成为一道风景,也作为一道栅栏。我走过城市的边缘时,看到像鸽子间一样的出租房,还有被城管称为“马路市场”的地方,污水横流,蚊蝇齐飞,一群群“外来流动人员”在此交易,在此生存,他们微薄的收入和不确定的生活,使得他们跟干净、文明、优雅等词汇相去甚远。他们替别人保持干净、文明与优雅而得以生存。他们像蚂蚁一样不停地奔跑,只有奔跑,他们才能在这个城里获得短暂的居住权。
因为想到了蚂蚁,我的目光从行人如织的街上飘忽回来。我低下头,目光炯炯,从椅角到地面,又由地面到草丛,凡可能是蚂蚁出没的地方,我一眼一眼地瞅过去。地面上没有任何生物与昆虫,除了干净,还有安静,与网一样的城市生活仿佛是两个世界。我忽然想到食物袋,赶紧从里面掏出面包屑,撒在椅角。然后,我像垂钓者一样,耐心地等待。
我垂着头,胳膊支在大腿上,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我以为那个人一定是病者。我的猜想,也是别人的猜想,从旁边走过,忍不住抛来一个目光。目光很短浅,来不及停留,很快又转移过去,似乎害怕自己的目光被别人的不幸纠结在一块儿。城市里的人,实在太多,比天上飞的鸟还多。病者,健康者,大家都无暇探究,偶尔的悲悯,也只是在心底一闪而过。我坐在午后的公园里,期待蚂蚁。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在旁人眼里一定病得不轻。可半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在我跟前停下步子。
面包屑,依旧在椅角附近。代表不洁之物的蚂蚁一只都没有出现。
我回去的路上,突然发现在河对岸的一处建筑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蚁防治所”。我的目光折回来,又折过去,似乎不相信这城里居然有白蚁。如果没有白蚁,就不会有这样的机构。城里的好多事物,我并不明白,不过,我相信一个理儿,所有的机构背后应生某种现象。如白蚁防治所,它最能证明白蚁就跟城里的人生活在一起。据说,这东西特别能啃噬,包括水泥之类的坚硬之物。它们越啃,它们的牙齿越锐利,像一把开过锋的刀,恣意地砍伐。一处老房子的倒塌,最后肇事者有可能是白蚁。有时,一群讨我们嫌的小东西,成为我们免于责任的好东西。
我知道城市里除了白蚁,还有许多其他叫不上名来的东西。它们隐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喧嚣,也许,它们更喧嚣。我们张狂,它们更张狂。在我们对某种疾病的免疫期还没有过去的时候,突然又冒出许多不知底细的病菌,而我们束手无策。一簇簇的病菌,找到了自己的温暖土壤,有的寻找宿主,有的筑巢,还有的快乐地裂变、增生。它们不动声色,悄悄构筑起另一个世界,并候机暴发,侵占机体。只是机体们,还在浑然不觉中。
二
每次刮风的时候,我会寻思风从哪里来,刮的是什么风。琢磨风,成了我的一个业余爱好。但,风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找不到风的方向。似乎风与城里的人一样来自四面八方。风也成了候风。毫无疑问,我这个业余爱好显得有些单调。
我站在城市的街头,初看上去我跟周围的人群是一伙的,他们的表情,也是我的表情,从彼此的眼神里想象出各自的境况,落寞、忧郁、爱怜、惊奇,可没有招呼,视线匆匆相遇,又很快转移。我如此,他们也如此。
我常常在这个城市里迷路。相似的建筑,相似的面孔,以及相似的路标,可我东转西转,东拐西弯,找不到一条回家的捷径。
母亲揶揄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迷路,你不会看风向啊。母亲以为顺着风的方向能找到路,可风在城里迷了路。
母亲说,刮东南风要下雨,刮西北风要降温,风在半空里半阴半晴,天气要变化了。
村里人靠天吃饭,对天气的阴晴雨雪,依据风向来掐算。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自己的天气智慧,这智慧既非来自书本,也不是气象预报,而是一个老农民的经验,祖祖辈辈凭借这个经验向大地讨生活。谚语是书本上下的定义,老话,才是农民自己定的概念。
我是农民出身,干过一段不是很正经的农活。曾跟着父母去地里摘棉花,西风一刮,得赶紧摘,如果迟了,被秋雨赶上,那一年的收入就没了。我背着篍笼,一垄一垄地摘过去。我不是好把手,手上常常被棉花壳刺伤,划出一条条浅浅的血痕,手指粗糙自不必说,晚上睡觉,不敢碰到被面,墨绿的绸缎面一接触我的手便刺刺拉出一根根丝来。我撮着指头,捏住被子的一角,然后一掀,被子像一本书一样被打开,我侧身躺进去。再撮着手指,把被子拉上。尽管如此小心,被面有时还是会毛糙出一根根丝来。
我跟在父母屁股后种过菜,风在头上,也在脚边,一缕缕地吹过来,似乎罩着我。我辨别得出风是来自哪个方向。只要东南风不是阴阴地来,地里的活就不是很着急。风有耐心从垄上走过,我就有耐心种下一株株菜秧。我知道,风引领着农民把力气洒在哪儿。
孩子是见风大的。这是村里人的一句老话。也是,风在村庄里最自由,从不会待在一个地方,到处转悠,随着季节改变着自己的方向。风移一个方向,孩子就长一点。风再移一个方向,孩子又长一点。等风转完四个方向,孩子已经会跑了,跟着风奔跑在村庄里。村里的孩子个个跑起来像风一样,长大了,在跑步这个项目上没有一个没达标的。似乎,风成了孩子的一个基因。所以,当我回到村子里看不到我曾经的同伴,碰不到稍年轻的后生,我自然而然想到这个层面,他们像风一样跑出了村。
因为有风,村庄里的一切变得有声有色。隔壁烧的是什么菜,风早殷勤地跑过来向你汇报,鱼香、肉香,或者菜油香,大家通过风打探着邻居们的家底。还有那炊烟,也是风让它们袅袅着飘向天空,虚虚实实,浓浓淡淡,风修改着它们的信息。
春风是用来吹的,一场一场地吹,庄稼地不得不绿,种子们给春风拍醒了。顺带把猫的情事也提了醒,它们整晚在屋脊上叫着,叫着,像是呜咽,又像是欢喜。几场春风把猫吹得一身瘦骨。倒是小孩,风一阵一阵来,身上的筋骨一天天地长,像出土的种子,每天向上拱。
夏风是慢慢长的,自东由南,偶尔掉转头,从西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长,然后一拨一拨地飘与拂,庄稼在风中抽穗扬花,拔节灌浆。风热闹,庄稼也热闹。万物生长,风自然不肯消停。年轻的后生,晒得跟地里的庄稼一样油,只不过庄稼是绿的,而他们是黑的。那是因为他们的力气匀在了地里,连同他们年轻的肤色。
秋风是送来的,一场雨,一场风,有节有奏,像我奶奶织老布,一脚下去,一手扔梭,经纬纵横。壮劳力起早贪黑,赶在风向转的时候把地里的收成收起来。
冬风是刮的,刮几天,冷一些,再刮几天,又冷一些。呼呼,呼呼,不管不顾地刮过去,磕磕绊绊,还是一路刮过去。因为,风刮了,世间始有藏之说法。
一年四季的风,只能停留在乡村。那里,才有明明白白的风。
我居住在城市一隅,一个普通的小区。刚住进来的时候,花树还刚刚从苗圃里移植过来,瘦瘦弱弱,连猫都不屑攀爬。每年物业会派人来修剪草坪,一台手推的割草机在草坪上突突过去,突突回来,所到之处,坪中的草仅留下寸把长,连同长出来的杂草也是如此,看不出草与草之间有什么区别。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香,一阵一阵地飘进完全相同的窗户。自然,也分辨不出杂草与绿化草的香气有什么不同。那些花木被人剪成一个个球状。烂漫,对于小区内的花木而言是陌生的。就像居住在小区的居民而言,邻居这个词同样是陌生的。
小区内经常有施工队进来,给路开膛破肚,在绿化带挖土掘泥。询问物业,语焉不详。问施工队,支支吾吾。只看见一根根的光缆从这里铺到那里,然后集中到楼梯,打成一个硕大的结,像可怕的野蜂窝一样挂在楼道口。这是某公司与某公司间的商业比拼,把光缆直接铺到小区,然后争取客户源。他们施工时请来的是外地民工,你向他们提出抗议,他们装作听不懂,只顾低头挖泥砸路,勤勤恳恳干活。我从心里对他们嵌入的竞争感到厌恶。我至今拒绝安装他们任何宽带。
跟城市无边无际的热闹一样,垃圾也越来越多。霉变的食物,用过的包装纸,废旧的物品,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垃圾。环卫工人每天承载着大量的清理任务。在别人开始新的一天时,他们提前上班,穿梭在大街小巷,用一辆辆清洁车装载城市的垃圾,那些垃圾几乎快要溢出来,从两边的木板缝里滴答着污液。他们脚蹬着,让身子整个耸起来,再拼命踩下去,或用手拉着,像虾一样弓着,把垃圾运到集中点。他们背上停着几只苍蝇,后面的垃圾上也趴着苍蝇,行人见了掩鼻而过,风让行人的嗅觉突然之间灵敏起来。可谁也不会想到那些苍蝇并不是环卫工人的。
自城市框架拉大后,高楼一直密集着向外扩展,像一口池塘里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荡漾。但人口依然集中在市中心,每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只属于老县城。那些拉大的框架,目前还是框架,除了路灯辉煌,高楼一片漆黑。零星的几点灯火,很突兀地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标点符号。只有风在那儿拐来拐去,似乎寻找着出口。
我喜欢种植一些花卉,月季、杜鹃、栀子,等等。但几年下来没见过它们长。我殷勤地浇水,给它们晒太阳,还买来肥料撒在盆里,它们还是一副病容,焉不啦叽的。我找过一些资料,从资料上对照,似乎这些花树缺少一些金属元素,于是我用骨头汤、鸡蛋壳之类进行滋补。一段时间后,它们并没有多少起色。
有一次,我跟父亲闲聊时说起这件事。父亲说,你这些花缺风。我讶异,说,花还缺风?父亲说,你整天把它们关在阳台上,仅有水,有阳光,有肥料,没风,它们一样长不起来。我有些半信半疑。父亲是老农民,一辈子跟大地讨生活,庄稼们的事,他没有理由不熟悉。只是花树,我没见过父亲伺弄过半株。父亲似乎看出我的狐疑,淡淡地说,天上一个理,地上也是一个理,不信你试试,把花盆搬到露台,一个月后肯定会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