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个人必走进的精神驿站。昨天，我坐在故乡昔日的摇篮，把时光装载得满满的。
　　 一老街，一旧屋，一棵树，一眼井，一石碾……都在我的记忆里抚摸多少遍。街上那块半陷在路面的石头，还绊过担水的脚丫，踉跄而不倒，却是那座老屋的拐角扶住了我稚嫩的肩膀；那棵树还是伸出七四爷宽敞大院的散石墙，炉渣垫高了的墙外路是否已经被硬化？那盘石碾是不是在繁忙时还做着下一个是谁家“走碾”的计划？吱呀吱呀的碾声是否打破了六子伯午睡的好梦而被嘟囔……
　　 旧时光总是不经商量就切换过来，让我沉湎在故乡的原色汤汁里。
　　 当初，教过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第一遍还敢于深情地去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年轻的心并不在那不堪乡愁的如刀似剑的文字上，被割痛，还扮一个瘸腿弓腰驼背的老者，模仿着耄耋的模样，俏皮和滑稽引得哄堂大笑，感觉课堂的效果已经入了情境的骨髓，就是一人可敌千军的马丁·路德·金煽情演讲，也难如我的课堂瞬间作比！再教，我的心儿总是在颤，朗诵的音儿总要走样，伶牙俐齿变得语无伦次，我知道，年老的迫近，我已经做了诗中的那个“客”……
　　 四十年过去了，只在前几年回老家了几次，每次都要整一整心情，对着自己，抚着心坎，怯怯地说，调整好沧桑的情怀，把摸一下过往的时光，不要做伤感和仓皇，“驿站”那个词儿多么温婉，歇息在你的怀抱，当做一次再次投怀的撒娇……
　　 那眼老井，悄悄蹲卧，不见水湿井边石，唯见一围栅栏，看着那光滑的井边石，分明还印着我的脚板，勾起了诗意，想起长孙氏一曲《春游曲》：“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轻佻的诗句怎么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呢？掩面不敢再睹静水貌，生怕容颜已老井水不识得了。
　　 一园杏黄，几枝出墙？杏树斜出，伸手可摘，却如今七四叔已经作古，偷杏不怕他吆喝，可再也不想窥墙内无人做一次偷杏王，因为没有了七四叔这个看园人，反而少了偷心。倒是不欺七四叔抓贼没有本事，而是少了那种老亲切的感觉，杏子再黄，再怎么令人垂涎，都不会有当初那个感觉了。藤蔓爬墙，萧瑟春风，不闻犬吠，少了惊悚，多了失意！还说什么“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
　　 双碾注满了情调，怎么看都是如玉石玲珑剔透，碾子一擎一卧，别样的情趣。几块粗石举起石碾，一碾埋于路间，宛若日出，“双碾双碾，年年有余”，美好的期盼都注入了无言的石碾，石碾当年无知，潦倒赤贫它怎么也不能改变。小脚的女人，孱弱的身子，也有我的妈妈，怎地就能够驱动那粗大的碾子……哦，我终于知道，这石碾转呀转，是怎么也不能走出的世界……
　　 那方石臼，深藏了多少粒米面。不是拒绝轰鸣的机器声，而是原始的舂米捣粮在上一代人那里不可改变。为了省下几个钱，还是喜欢那种最原始的口味？不解的疑惑里我不能彻悟女人的捣米声。脑海里过一遍镜头，橙黄的米几乎从来就没有进入这个石臼走一遍，所见的是那些红薯干在石臼里沉闷……
　　 俯身轻抚那浑圆的石臼，坐在那石臼一侧的凉石上，当年做小学老师的“英姐”弯腰牵住我幼小的手，拖着走向那个咿呀声起的小学堂，哪有“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的浪漫与幸运，哭喊声仿佛又一次在石臼旁传响。我看看四下有没有人在窃听我哭嚎的窘声……
　　 小小的石臼却贮藏着很多故事，故事里没有“朱门酒肉臭”，只有糊口的粗粮，贫穷往往寒酸，更使人难以抬起头，连说话都要看看周围是否有人偷听，生怕嘲笑传走，还谈什么理直气壮有硬骨头。
　　 老屋还在，只是改了户主。不敢入门再看，脚步踯躅，心情惶然，四十年的光景，物是人非，怎么就不见了我的爹娘！正南邻屋的后檐角的黑砖上依稀还有铁钉的划痕，凑近去看，我生怕一声呵斥，丧魂落魄，那行字，是七八岁的我们特别写给我们生产队的副队的留言，顺口的调侃，有些滑稽：“二元子想发财，提着裤子做买卖……”也许冥冥之中被我们这帮子小孩言中，二元叔也的确去做了大买卖，不知他再来看这行字，会不会来寻这笔迹出于何人之手？
　　 那时，我们生怕二元叔手里拿着赶牛的鞭子，追着我们狠揍，可想想，二元叔从来都是笑呵呵地，眯缝着的眼睛，根本不能看见我躲在哪个草垛的后面，而且，老街上的女人说他“小眼亲媳妇”，怎么可能对我们下得去手！
　　 褪色的绿，斑驳的漆，尘封的锁，破败的屋顶，这就是我求学7年的学堂？教室窗前的路，铺着的石板仍在，光滑的石面，眼睛布满了青苔，有的凸起，成了“苔痂”，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当年老师趁了我们在室内朗朗读书的当儿，就是从这里走向屋西的便所，我们才知道，神圣的师尊啊，你也要像普通人那样吃喝拉撒……如今才知道，一个孩子的启蒙怎么就这样难；一个简单的人性以至于我们惊悚惶然！
　　 我不是来家乡寻根寻租，只是想在内心表达一个简单“未忘”，无需别人知道我还有乡愁，轻摸心瓣就可以。可哪知真的如此，我便有了莫名的哀伤，没有听见一扇门吱呀开响，没有看见一个曾经熟悉而已经苍老的面孔，让我怀旧追昔……
　　 哪怕物是人非也好，可连一个陌生的新人也没有了，怅惘的情绪不是鞭子狠抽我的肌肤，却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胸膛。没有奢望哪个门洞探头喊我一声“你找谁”，寂寥得心情与空气一样，弥漫了令人窒息的故乡。
　　 我依然不会失望，故乡，本来就是让我无语，让我不能站在她的胸脯高吟抒怀的地方，唯有满腔的朴素给了我，我还以诗情画意的赞美给她，才是理所应当。
　　 老井啊，让我感叹我的乡人如此委婉，生怕游子探面井水留下哀伤，你可对镜揽照，却不能在故地心慌；黄杏枝折，莫非是单单偏爱那时顽皮的我，而不给现在那些小人儿一点机会？围碾旋转，莫非是这样的宿命意念伤害了乡人，而推进了博物馆做旧物的珍藏？不是莫名的羞耻，我突然回想起小时候的我们，趁着村妇不见就尿溺，撒谎说，石臼里的雨水还没有干燥，生怕第一个来捣米的是自己的妈……那些所谓的理由，想想就让我的笑飞出心底——这是童子功夫，谁用谁家有喜！一阵惊悚就像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如竹竿斜劈，飞出难听戳耳的撕心裂肺之音，也像钢丝弹起，犹如射出子弹的迅疾，当年的动乱之夜，上面曾经突然来人查检不轨字迹，我们给二元叔的诅咒，是不是也惊动了上面的大官？我们怎么可以幸运地从屋后的旮旯里迅捷地撤离遁去……
　　 梦里的故乡不再把我视为“客”，唤起我五味杂陈的故乡，不管啥滋味还是充盈着我的鼻息；故乡的一石一砾，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街一屋，都轻易地把我纳入她的怀中，一种将四十几年前的故事代入其中的亲切感怦然而生，眼前的什物可能住几年就会荡然无存了，老屋的人大都搬进了村西矗立起来的十几座高楼，但那些乡愁还留在那里，据说要在我老家附近处建一处“乡愁纪念馆”，温柔总是可以产生靠近的心理，这“乡愁”里更多的是轻轻一捻可能就断裂的情丝，温柔得甚至难以捧起，但每个游子都会投入她的怀抱，去轻柔拨弄翻卷，甚至还要捧走……
　　 哦，乡人走了，也好，他们正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他们将来也会如我一样，回到故乡来探望。
　　 《黄帝内径》里把“辛酸甘苦咸”称之为“五味”，为何这些口感可以熨帖字隐喻我的切身体验？味蕾就是我们感觉的全部吧。一把“辛酸”，都已经刻在了陈旧的物件上，岁月在上面打了封条，唯有铭记那个滋味，才是我庆幸今日美好的线索。“甘苦”自心知，苦尽甘来是希望，我可以深情地告慰那些故乡人，甜美里我看得见你的音容笑貌。我汗水淋漓地踏遍了故乡的老街，还是出村的羊肠小道，汗水流淌在脸颊，滴进了嘴里，咸咸的，仿佛是黄牛犁地时几乎扎进脖颈的绳绊，不要可怜，幸福就在辛勤的耕耘的咸汗里……
　　 人啊，有时是自己把自己给抛弃了，以为自己就是贺知章诗中所言的游子，其实，不是故乡抛弃了你，那些年，我就忘记了我还有故乡。
　　 无论何时，只要你踏入故乡的土地，哪怕只有一处可怀念的旧迹，也都可以成为你温旧暖心的酵母；即使什么也没有了，起码还有那千古不变的泥土，芳香深藏在心底总是牵绊，不如俯身捧起一抔香泥，装进你永远的记忆行囊，若你是一个多情浪漫的种，就准备一个精致的箱笼，不忍全部带走，就用“箱”来装，浅者为“箱”，盛纳少许，以为珍藏；若是你贪得，便用“笼”来盛，“笼”是深者，盛满所有的情丝，故乡不会责你贪得无厌，还会满怀沉重地说，故乡的儿啊，盛吧，故乡的泥土很深很深……
　　 百年太久，常回家走走，老屋里即使没有了老人的咳嗽声响，就是不踏入依然还是心旅的一个驿站……
　　
　　 ——2018年8月1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