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的心还没有定下来，虽然名正言顺地和我进行每周两次的约会，可是她的心里是否还牵挂着她的初恋，是否还想着别人给她介绍的条件更好的男同志，我心里真是没有底儿。我想结婚了，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结婚了，这个时辰恨不得越早越好，可是如果现在我就把话讲出去，自己一定会显得很没底气。我觉得真该找个时候试探一下红英，看看她肚子里的想法到底啥样。
　　 那次在电影院里，我就趁着黑暗的空气紧紧地抱住了她，我想此刻她的心里一定是无限幸福的。她答应不答应我的求婚就看瞬间她的举动了，若是推开我的胳臂，我心里八九有数了；若是没有挣扎反抗，表示她心里已经默认了同我的结合。我格外小心地等待着，生怕在这关键性的一步事情会出现令我不能接受的意外，我的求爱信号，它能给我带来福音吗？
　　 红英只是稍微做了一下挣扎就静默无声了，她明白我向她发出的暗号。我们默默地把电影看完，我记得她那时已经哭了。多年以后，当我们结婚成为夫妻的时候，有次我无意间问她：
　　 “当年我在电影院里抱你的时候，你紧张不紧张？”
　　 “不紧张。”
　　 “不紧张你还哭啊？”
　　 “我激动嘛，激动得心砰砰直跳。”
　　 “你是不是期待已久了？”
　　 “是呀，早就希望你这样抱紧我了。”
　　 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使劲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而且当我说了再见之后，她一只小手就那么紧紧地拽着我，硬是挣脱也挣脱不了。我明白了，她要我留下来陪着她；她爱我，所以害怕失去我的那个漫漫长夜。她睡在和父母分隔的一间小房间里，那晚我留在她的家里，心里也是起伏不平……
　　 我想，我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了对的人，我应该考虑结婚了，我可以考虑结婚了。
　　
　　
　　 潘红英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是我生命中记忆最深刻的冬天。我刚年满二十一周岁，对新生活刚刚开始流露出一种期待性的向往，可是灰色的灾难已经挡在我面前了。十二月十四日，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在制药厂里上班，等待着下班后和男朋友陈春明的约会。今天他要带我去逛公园，我已经准备好给他讲的动情故事，并且希望他给我买我喜欢吃的零食。
　　 下午三点半左右，车间主任急匆匆地跑进来，拉着我的手就往门口拽：“红英，你家里有紧急事情，你妈妈刚刚打来电话，叫你务必赶紧回家去。”我问道：“什么事情啊？我妈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没有啦，电话是我们厂长接的，他叫我尽快转达给你，一分钟也不要延误。红英，你还是先回家再说吧，请假的事我来给你办，记住，一定要尽快赶回家，不要耽误时间。”
　　 我的心里急坏了，会是什么事情，像消防队救火一样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妈妈一向是个沉稳而耐心的女人，哪怕出了再乱的事情她也能以理智和稳重极其良好地处理它，该不会是爸爸的事吧？我的心里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是情绪仍然很慌乱。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家里人能平安健康，因为我的人生道路才刚刚起步，任何大大小小的打击对我来说都可能是一次灾难。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一次见我爸爸是在医院的重症病床上。我妈妈在弄堂口拦住了急匆匆赶回家的我，二话没说就把我往人民医院的方向拉。她边走边对我说，爸爸突然间得了心肌梗塞，看样子他半个人已经去了阴间了，剩下来有没有希望，只等医生的一句话了。我问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爸爸还好好地站在家门口有说有笑的，还问我现在交的男朋友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他那种乐观的精神面貌，全然令我看不出他的身体存在什么亚健康状况。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妈妈的话让我脸色吓得发白。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医院的病房里，爸爸垂死挣扎在他的病床上。我当时并不知道心肌梗塞是一种多么严重的疾病，我只是看到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好像天花板上有个洞，他直勾勾地要将那个洞戳穿似的。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慈爱的光芒，有的只是泪水，有的只是遗憾，有的只是绝望。忽然，爸爸伸出一只手，那意思我不言自明了，他希望和我说说心里话。我的眼泪顿时像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我扑通一声跪在爸爸的床前，两手紧紧抓住他那只大手——那只手苍白无力，好像它已经将一生的爱心都向我奉献出了。我相信了妈妈的预言没有错，不用医生证明，我也明白爸爸差不多已走到他人生的尽头了。“红英……红英……”爸爸开始叫我的名字了，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呼唤，我真想它永远地持续下去。
　　 “我在，爸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根生，你有什么话想跟女儿说的，趁现在就说吧！”
　　 “红英……你……你长大了……你好好……好好工作，还有，还有……早日……早日结婚……结婚成家！”
　　 “好的，我会的。”我说道。
　　 “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妈妈说道。
　　 “好……好！”
　　 爸爸的眼眶边布满泪水，看得出，他不是害怕自己即将离开我们，而是为了他无尽的希望感到遗憾。是啊，他在六十多岁时才有我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现在还没等得及外孙的出世，他就要离开尘世了，难道这样的生命不觉得遗憾吗？
　　 窗外偶尔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它们一会儿喳喳叫着，一会儿停在阳台上小憩。可是我的爸爸却没有时间去看它们了，是呀，世界那么大，可是我们每个人充其量能够得到的又只有多少呢？爸爸辛苦奋斗了一辈子，却还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心愿无法实现，他怎么可能不在人间的最后几分钟落泪呢？我和妈妈仔细地观望着爸爸，直到他的眼睛慢慢合上，直到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再也没办法实现。
　　 厂长给我批准了三天的事假，这三天里我就本分地待在家里为先父守灵。家里来了很多拜访的客人，其中有一半多就是我们社区里的居民，还包括居委会的干部。我确实为爸爸生前的人缘感到骄傲，这些来探望他灵柩的人们，没有一个是抱着私心的，他们花钱给我们送来了很多保暖的被褥，我想爸爸即便到了阴间也会睡得很踏实。男朋友陈春明在这三天里也天天守在我的身边，他为我爸爸哀悼的同时，也在试图想尽办法逗弄我开心。
　　 妈妈也不年轻了，她担心爸爸的悲剧会再次在自己身上上演，于是有事没事的时候她总是在催着我尽快结婚。我承认我和春明的感情很好，但是每个少女都爱慕恋爱时被人追求的美妙感觉，如果这么短的时间就提出结婚，我会失去很多想象中的美好。我还想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他的表现是否合我的心意；我理解妈妈的想法，我想她会支持我的。
　　 一九八二年的五月份，我和陈春明结婚了。婚礼那天，妈妈穿了件大红的外褂，还特意将头发梳理整齐。两位小学女同学给我当了伴娘，她们家境没有我家好，工作也只是在一般的小店里混日子，并且两人到那时都还没有恋爱对象。我对于她们而言，无疑是鹤立鸡群了，少女的虚荣深深地浸润了我的心，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飞向天边的金凤凰，别人追不上我，只有蹲在地面远远观望我的份儿。我虽然没了爸爸，可我拥有的东西仍然比她们要多得多。
　　 陈春明没有房子，也没钱租房子，他一个月的工资够寒碜的，我不忍心他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去外地打拼。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还是靠给国家机关或国有企业干活为主，所以只要能进去，收入还是差不多的。我因为喜欢他，所以不会给他提出过高的要求，只要他对我好就够了。我让他住在我和妈妈居住的那间房子里，只是中间有一堵墙将两个房间隔开，我既生活在春明身边同时也生活在妈妈的世界里。我觉得很满足，这样的生活是我所追求的，也是我想一直过下去的。
　　 陈春明不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兄弟很多。在他结婚那年，他姐姐刚刚和姐夫订婚，哥哥还没娶媳妇，两个弟弟一个还在念书，一个刚走上社会，干的工作是汽车站检票员，待遇不太好的岗位，而且还是临时工。我俩刚结婚的时候，口袋里正缺钱，加上我那时怀孕已经六个多月，眼看着好好的工作就要因为产假而暂时终止一段时间，心里感到那种经济压力更大。可是陈春明家的情况让我们无法开口向他家里借钱，他的哥哥弟弟比我们更需要用钱。
　　 最后，还是妈妈帮助我们度过了那个经济难关。她咬咬牙，忍痛卖掉了自己藏在身边多年的两枚戒指，当初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两年后妈妈自己亲口告诉我的。生下儿子的那一天，全家老少都为我感到高兴。当时参加我婚礼的那两名伴娘同学，也纷纷从单位里请假来看望我；她们看到春明怀里抱着的孩子，也像看到自己的宝宝似的那么兴奋。“小伴娘”对我说：
　　 “红英，当初我帮过你，到时别忘了也来帮帮我哟！”
　　 “你帮过我，什么时候？”
　　 “你怎么刚开始当妈妈就这么健忘了？我们不是给你当过伴娘吗？那么隆重的事情，嘻嘻，都会忘记？”
　　 “没有忘，我记得呀！但是，我已经结婚过的女人，又不能给你们当伴娘啊！”
　　 “谁稀罕你当伴娘了，我和璐璐商量了，要你出院后给我们介绍对象。”
　　 “怎么，你俩也着急嫁人啦？”
　　 “难道不行吗，只准你嫁人的份儿呀？”
　　 在一旁抱着孩子的陈春明嘿嘿地笑了。
　　
　　
　　 沈招娣
　　
　　 “招娣，听说根生家的养女红英下个礼拜就要结婚了，我们隔壁邻居合计合计，给她送点什么东西，也表示下咱们的诚意。”
　　 说这话的是胡大妈，此时她正坐在我家堂前喝茶水吃糕点。红英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能有今天的生活，我是既嫉妒又心酸。文革前几年，在我们家家户户都忍饥挨饿的岁月里，根生家的经济条件却是好得惊人。可是光鲜的外表下，他们一家却有着常人无法诉说的痛苦。别人家有那么多的孩子，忙的时候都照顾不过来；而根生家只有孤独的老两口，看着别人家在艰苦岁月中欢笑，他们只有默默流泪的份儿。
　　 这一切直到孤儿院的一个小姑娘来到他们家才算终止。红英并不算漂亮的娃娃，刚领到他们家时她的身体好像还患有疾病，她发育很晚，头脑也不灵敏，六岁时走路还像个不倒翁，需要她爸爸扶着才行。要说起她读书时的情况，我家几个孩子到现在还嗤嗤地在嘴边笑着呢！她和我家女儿是小学同学，可是她根本不是块读书的料。别的孩子不想读书或是家里没钱读书，好歹还会在老师面前做做样子；可潘红英那呆子模样，你叫她原原本本地抄别人的作业她也抄不来，据说是不会写字，而且一看到课本脑袋就发晕。你说这样的孩子有哪位老师救得了她？她妈妈金珠实在没办法，出钱请她的女同学小顾替她写作业，当然有时也会给顾家妈妈送点礼物，以慰问小顾的辛勤劳动。我家女儿原本看她可怜，也曾经把自己的作业给她抄过，可惜红英她不会写字，一个字写了半天还没写好。看着她那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我女儿也万般无奈，她告诉我：
　　 “妈妈，以后别叫我给她抄作业了，要么她自己去找别人，要么把本子拿过来，我来替她写。”
　　 据我女儿回忆，班上没有一位老师喜欢红英，他们都将她当空气一般对待。和她要好的同学倒有一位，不过那女孩家境贫困，平时也寡言少语，和同学交流不多，心里自卑得很。也许她在红英面前勉强能找到一点自信，不过她俩的关系确实不错，毕业以后还经常联系，现在还三天两头到这儿来玩呢！如果其他女生也能像这位朋友一样，红英肯定不会孤单；可是事情往往不是那么顺利。我女儿说，班上看得起红英的同学也非常少，主要是由于她笨得太离奇了，很多书本上学到过的知识她都不懂，很多当下的社会状况她也不是很了解。有次看到班级里有女生带着红袖章，她还纳闷地去问对方为什么要戴这个，以后能不能不用戴着它，搞得我们哭笑不得。
　　 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家家户户都派出一个孩子去农村里当知青，体验艰苦的劳动生活。在咱们居委会那么多家庭中，只有红英是个例外（那时金珠还没有当选为居委会干部），究其原因，跟金珠家里就她一个娃娃有很大关系。我儿子就在那时中断学业，去农村体验艰苦生活的。红英那时由于营养较好、心事又少，所以发福得很快。不过她再怎么胖，也照样有男孩子喜欢她、追求她，有不少人还特意跑到她家里来给她送吃的东西，还有年轻人给她写情书——这是她妈妈自己告诉我的。可惜红英不会写字，所以她从来不会给她的追求者回信，那些信纸最后都是一张张地丢进垃圾桶里的。我女儿看到了，暗自感到嫉妒和惋惜，因为学习成绩不错的她，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位男青年给她的情书呢！
　　 后来红英就去了一家很好的国有企业上班了，当然这些都归功于她老母亲的功劳。制药厂在我们当地算是一家比较好的企业，许多长得比她漂亮、头脑比她灵活的小姑娘都挤不进那地方，红英能够在那里上班，真遭人羡慕呀。我女儿比她多读了几年书，高中毕业后她还没有落实单位，唉！我做妈的也帮不上忙啊，好的单位进不去，差一点的她也不想迁就。红英刚来到父母身边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也很看不起她，只是根生这对患难的夫妻做人特别好，平时总会时刻惦记着咱们邻居，能帮忙的时候他们就尽力帮忙，碍于这种原因我不敢将对红英的歧视表现出来，怕邻里之间伤了和气。但是你真正地要我从心里去欣赏红英、尊重红英，怕是非常困难的事。不仅仅是我个人，像胡大妈这样的老邻居也会常常告诉我，红英真是命大的孩子，若是生活在别人家里，恐怕小学毕业就得在家里休业了，哪还有今天这么风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