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冯金珠老人说，她女儿很早就在外面找朋友了，但是真正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这个男青年，据说也在她二十一岁时才认识。一向被我们看不起的邻家小姑娘却出人意料地成熟，她在感情上面经历的道路可能比我女儿在十年后经历的还要丰富些呢！
　　 潘红英结婚那天，我们几个老邻居都过去凑热闹。大家每人包了五块钱的红包，在她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当然，她们在酒店里也宴请客人，好像基本上是男方家的亲戚朋友，还有邻居等等。那个小学里常到她家来玩的小女生，现在给她当了伴娘。从小娇嫩柔弱、反应不快、爱哭爱闹、不受老师同学喜欢的红英，现在居然最早一个走进婚姻生活，成为大伙儿眼中受人关注的焦点。
　　 他的丈夫陈春明是个从农村调到县城工作的知青，那个年代，可能是国家政策方面的缘故，城里居民都有些看不起农村来的人。可是陈春明不一样，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孩子，只是由于下乡插队才无奈地将自己的城镇户口转变为农村户口，直到分配到邮政局上班，他的户口仍没有改变。和潘红英结婚后，陈春明的户口迅速地变成了城镇居民，历史的错误选择并没有让他的生命刻上沉痛的烙印，一场天赐良缘的婚姻圆满了他的梦想。结婚后，他们的生活又逐渐恢复平淡，春明早出晚归地在外面上班，潘红英也坚守在她的工作岗位上，两人不再手牵着手浪漫地走出走进了，生活过快地在她们的恋爱和激情中褪色。时间长了，有些质疑声在邻居之间传来传去。我知道某些问题也许会伤着冯金珠老人家的心，但是我能肯定，当初她接受女婿的时候心里也曾发生过动摇，只是迫于做外婆的心理，很多东西她都去将就了。
　　 陈春明倒是个帅气的青年，他能看上红英这个不太漂亮的姑娘确实是她的福分，任你心里怎么不舒服都没用。可惜春明家境不是很好，家里兄弟姐妹多，爹娘又不是特别疼他，所以他到结婚的时候连一间小小的备用房子都没有，所以只能住在红英家里。他的收入不高，要说去郊区租房子，可能也会给生活带来不小的压力；幸好老人家不介意，她还巴不得有个女婿跟她生活在一起，她在心里也可以将他当儿子看待。
　　 丈母娘那边是少了风波了，但是春明的耳朵并没有得到清静。我们隔壁邻居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老人议论他，说他是上门女婿，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甘心做个上门女婿，以后在人前怎么抬得起脑袋啊？现在没生小孩还好，若是有了孩子，孩子跟了潘家的姓氏，还不更加丢人哩！当然这些话咱们没有跟金珠老人讲，也没有跟红英和春明当中的任何一位讲，爱嚼舌根的老太婆们只在私下传播。时间长了，这些话传到了金珠耳朵里，可是她也没有将愤懑表现出来。她只是成天皱着眉头躲在家里，出门和大伙交谈的时间少了很多，她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很压抑，不过相比于她的丈夫根生而言，她已经算是有福气的人啦。
　　 一年后，他们就有了孩子，幸好，孩子是跟陈春明的姓氏的。冯金珠也疼爱她的女婿，她不会为了自己的门第而跟陈家较劲，孩子毕竟是陈家的第一支香火，她也应该为他们高兴。再退一步说，如果当初春明不听他的劝告，故意要延迟和红英的婚礼，她还真怕自己会看不到这个可爱的孙子呢。因此，她更多的是需要感恩，而不是计较。倒是这个女婿陈春明，结婚后仿佛变了一个样子，他在一夜间精神抖擞起来，似乎从现在开始，他就成了孩子的父亲；似乎从现在开始，他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新主人。我有时也会在心里想，说不准春明是个有心计的男人呢，这场婚姻看似美满、恩爱、令人羡慕，可是谁又清楚地知道它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或许陈春明根本不是看上了潘红英这个姑娘，而是对她的家产觊觎在心。当然这只是猜测了，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担忧是否必要，最好真实的原因不是这样。他若真是个有心计的男人，老太太和她的笨女儿是肯定要吃亏的，因为她们活得太单纯了。
　　
　　
　　 冯金珠
　　
　　 感谢命运，我还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儿的出嫁，看到小外孙的健康出生。根生在临终前未能实现的遗愿，所幸在我身上没有成为永远的遗憾。外孙彬彬出生的时候，我和他的爷爷奶奶都非常高兴，我请邻居的大妈大伯在自己家里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还告诉她们那座寺庙里的老和尚算命算得真准。我一直没有告诉红英，我曾经在她怀孕的时候独自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我这个从不相信宗教迷信的女人，为了保佑红英能生个健康的宝宝，特意去那里抽签算命。老和尚对我说，你女儿要么不能生育，要生肯定生个男孩儿。听了这话，我心里既高兴又焦虑，高兴的是老和尚说她生个男孩儿，焦虑的是还有一种不能生育的可能。唉，千错万错可怎么也不能让红英重新走我年轻时的道路啊！她一定要顺利地生下宝宝，哪怕是女孩儿也行，就是不能在生育问题上出现意外了。
　　 红英坐月子的时候，亲家（爷爷奶奶一家人）对她可热情了，也许由于彬彬是老人第一个孙子的缘故。陈春明的哥哥弟弟都没有结婚，他们未来的妻子也指不定会给陈家人生男孩还是女孩，所以红英受到公公婆婆的特别照顾，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记得她爷爷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特别兴奋，从医院大楼的病房区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活像一个和伙伴们玩捉迷藏的孩子。红英坐月子两个月，他就连续两个月天天往医院或家里跑，而且每次都带上家里老太婆自己炖的筒骨汤、排骨汤、老鸭汤。可以说，红英从公公婆婆那里吃到的营养补品，比在我自己家里吃到的还要多。她能够嫁给那么关心她、疼爱她的一个男人，我心里自然非常欣慰。
　　 彬彬从小就由我一手带大，起初他的爷爷奶奶想要把他接过去抚养，但是我不同意。他是我心头的一块宝，是我揣在怀里舍不得松手的一个生命，怎么舍得让爷爷奶奶去带呢？他们提出其他要求我都能答应，惟独这点，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幸好亲家没有为难我，在彬彬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春明的哥哥弟弟相继结婚生子，虽然他们生的都是女儿，但是同样也在陈家老人心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有了兄弟的小孩，爷爷奶奶也满足了带孩子的心愿，所以时间一长他们也不再去计较彬彬和我的事儿。
　　 在彬彬身上，我的母性又一次得到了升华。很多时候，我几乎没有将彬彬当作孙子看待，而完完全全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儿子”。我撇开春明和红英，独自承担起教育和培养彬彬的责任。彬彬在幼儿园被老师欺负了，不是他的爸爸妈妈，而是我，坚强地站在老师面前，要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彬彬受了风寒发高烧，不是他的爸爸妈妈，而是我，主动陪着他走进医院输液室的大门，在那里排队打吊瓶。女儿女婿在孩子的问题上对我很放心，有了彬彬的陪伴，我的心里也很愉快。
　　 我无法想象，导致这个家庭走向不和谐的，不是女婿陈春明，恰恰是我的女儿潘红英。春明在婚前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婚后却改变了很多；他把自己在邮政局上班赚来的工资，大部分交到了我的手里，自己只留下几十块抽烟喝酒的钱。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男人愿意做的事，他在外面昂首挺胸地做人，在家里也不愿意做个受气的“妻管严”，之所以舍得把钱交给我，我想最主要的还是感激吧！他和我女儿结婚的时候，两人年纪都不大，做事也欠成熟，我完全有理由拖延这门婚事，然而我却没有那么做，其中的缘由春明一定心知肚明。还有，婚后他一直住在我们娘俩的房子里，宁愿忍着邻居们的非议，也拿不出钱来改变现状。所有这一切，我不说他心里也明白，对于男子汉的尊严，他自然应该看得比较轻了。
　　 红英的出格举动，在我一次丢失了戒指之后变得清晰起来。我明明记得在去年年底前我身边还有五枚戒指，两枚戴在手上，三枚藏在衣箱的角落里。这只衣箱是我年轻时根生送给我的，它古老得连上面的花纹都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里面大得能装下一年四季所有要穿的衣服，还有冬天盖的被褥等等。三枚戒指就藏在那些笨重的被褥的最下面，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谁也不知道它们藏在这里。然而，那天当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箱子准备找一件厚厚的大衣时，我倏然间发现箱底的戒指少了一枚。
　　 在没有外人走进过这个房间的前提下，我只能首先怀疑自己的女儿。孙子是不可能的，他才那么小，连走路都得我扶着，哪里够得着我的箱子呢？女婿陈春明也不必怀疑，他每个月都把自己的工资主动交到我手里，对于这样有责任心的、诚实勤俭的男人，我能质疑他的举动吗？不是我胳臂喜欢往外拐，红英在结婚前就是个很爱花钱的姑娘，也许是我们那时候太宠爱她的缘故，这种坏毛病一时半会已经很难改掉了。优越的家境，高人一等的虚荣，她从小就缺乏一种叫责任心的东西。看到漂亮的衣服就买，看到好吃的东西就吃，钱花完了向我要，若是我不给，她就缠着她爸爸去拿。根生是不会拒绝她的，这点我看得太明白了，这老头子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煮熟了一块块切给女儿吃。只要宝贝女儿一开口，哪怕要摘下天上的白云，他也不说二话。为此，她在制药厂工作的那几年，我不知道替她还清了多少债。年轻的、年老的，男同志、女同志，工厂同事、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凡是叫得出一个姓氏的，都曾经往我们家里跑过。我年轻时没有固定工作，就凭着根生捕鱼的收入积攒了点积蓄，买了几枚精致的戒指，那时为了挽救女儿，我将这些多年的积蓄都慢慢地“分”了出去。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为了听从根生的话好好疼爱女儿，我在这种跨越原则的事情上从来没有犹豫过。只要债主登门“拜访”我，说出了那些肮脏的故事，我的心就彻底软了。虽然很明白自己的做法不是在帮助红英，而是通过另一个侧面危害她，可是每每看着她泪流满面时，我又怜悯着不知说什么话好。
　　 好在红英终于诚实地交待了她偷窃戒指的事实。我知道她是迫不得已，如果她口袋里有更多的钱，或是她不那么爱花钱的话，估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做母亲的还是得学会坦诚面对，家事再丑，也不能传播出去。我语重心长地跟红英讲了很多道理，希望她能听进去几句。她一个劲地流泪，说自己保证以后不会干这种事了；还说叫我替她保密这件事，千万别让她的丈夫春明知道。
　　 我可怜潘红英，再怎么不争气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我中年时期的快乐，我怎么能让女婿去教训自己的女儿呢？我把这事儿藏在心里，坚决不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我只求她以后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去外面给我出乱子。可是，上天总爱跟咱们凡人作对，越想过安宁日子的人，生活越不会让你安宁下来。直到有一天，红英的同学顾女士跑到我家里，告诉我红英上个月向她借了三千块钱，现在她妈妈病了，家里所有的钱凑起来还不够给妈妈动手术，无奈之下，她才要求我们把钱还给她。我记得这位顾同学，她曾经是红英的恩人，上学时候红英不愿写作业，我就是花钱请这位女同学帮她代写的。红英工作之后，很长时间和她失去联系，至少我没有在家里看到顾同学来玩过，可是现在，她居然以一位债主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替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感到无地自容。
　　 我去当铺里卖掉了两只戒指，加上自己以往存着的一点钱，先替女儿将债主打发回去。小顾的家境一直不好，现在嫁的男人也是住在出租屋里的，红英居然好意思向她借钱，我真是拿她没办法。看着小顾远去的背影，我想潘红英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她身边的朋友会越来越少的。到时候，不仅仅同学朋友会对她有看法，连陈春明知道真相后可能也会嫌弃她。唉，以后她的路可怎么走好呀？还有，我的外孙小彬彬，现在看他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再过几年之后呢？当他知道他的妈妈是这样一个女人，对家庭对亲人缺乏责任心，心里永远只装着她自己，他会怎么看呢？唉！我说乖女儿呀，你还是尽快悬崖勒马吧，你的爱情输不起。
　　
　　
　　 陈彬
　　
　　 外婆，昨天夜里我梦见您了，我梦见您坐在咱们家的那张竹丝藤椅上，怀里抱着可爱的我。那是十多年前的情景了，怎么突然之间会跑进我的梦境里，我自己也想不明白。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哭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把枕巾都湿透了。外婆，我在做梦的时刻都在哭泣，您可知道我心里的伤痛啊？
　　 外婆，这些年我都在打工，为了生存、为了勉强支撑起一种生活，我连尊严也不要了。从最初做的台球城收银员，到后来的写字楼室外保安，再到后来的餐厅服务员，我始终在社会的最底层游荡着。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我奉献了我的青春，却没有一次在从事着自己满意的工作，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遗憾。表妹纯梅理解并同情我的处境，她试着托朋友帮我介绍了一份文职的工作，目前我已经进厂上班了。其实她也很希望我的未来能生活得幸福，只是个人力量有限，她那么小的年纪上帮不了我太多的忙。
　　 我不想去指责这样的社会，因为再多的词语在社会这个肮脏的大熔炉面前都变得无能为力了。纺织厂规模倒不小，可是里面的秘书和文职岗位几乎全被有背景的孩子占满，背景平淡的求职者只能和外地农民工一样，在隆隆作响的机器旁辛苦劳作一整天。我心里明白，要是没有表妹女朋友的照顾，我是无法从事生产统计这一职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