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得到亲友的照顾，领导对我的压力小了很多，我心里还是觉得无限失落。毕竟这不是我喜欢的活儿，那种焦灼的空气、压抑的环境曾经是我一直想逃避的。而此时的我已经无法选择了，自从当年得知自己要永远离开教师岗位的时候，我心里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外婆，我知道那时候您已经老了，老得说话吐字不清，老得记忆力衰退，老得在家里都不受儿女尊重了。要是您还能像年轻时那样统领“家庭大权”——当然我这只是假设了，您的女儿女婿就决不敢这样对待我。我花了那么多心血苦苦地读书，早晨六点一刻准时起床，背诵那些像蚂蚁一样狡猾的、模糊的英语单词，七点钟当其他同学还在偷偷议论昨天晚上电视里播放的韩国连续剧时，我已经将两篇文言文朗读完毕。在老师眼里，我是那么令他放心的学生，不用担心上课时在座位底下偷偷地看小说，不用担心会稀里糊涂地把作业抄袭一通，不用担心会在考试时作弊——这些在其他同学身上屡见不鲜的事儿，在我身边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尽管如此，外婆啊，我的亲爹亲娘仍然不疼爱我，他们似乎觉得全世界只有他们自己最重要，尤其是我爸爸，为了尽快地终结作为家长的职责，他竟然自作主张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偷偷地藏了起来。
　　 我不能哭，太多的苦日子我都熬过来了，今天应该快乐才对。活在父母身边，我却得不到一丝疼爱，有的只是天天听着他们夫妻吵架的声音，如果没有吵架，那肯定就在冷战。当我还是少年时，我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老师的批评，同学之间的冷嘲热讽，对我来说已是特大的恩惠。我情愿住在学校的公寓楼，尽管我知道，在那些缺乏爱心的孩子身边，我同样没有自由可言，但我宁愿那样孤独地活着。我又想起了爸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在家里大吵大闹，还三天两头威胁着放弃给我交学费；我明白这话不仅仅说给我一个人听，还包括我妈妈，因为自身难保的她更加不愿承担抚养我的责任。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我害怕那比喇叭还响的电视机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打搅我做作业的思路。我在抄写英语单词的时候提醒自己快马加鞭，否则爸爸的电视机一旦关闭，我的电灯也别打算点长了。他绞尽脑汁从我身上节约钱财，最后把钱花在值得他花费的地方去。
　　 “瞧你，当年成绩还不是挺好的嘛，怎么，后来也没有听说你读大学的事儿？”
　　 “我没念过大学。”
　　 “那你高三那年，那么多精力不是白花了吗？”
　　 “我也不知道……”
　　 “那你现在就在咖啡厅上班？”
　　 “是的。”
　　 “你知道我在哪里上班吗，中国电信集团。我那时是不肯读书，荒废了大好的青春。高中毕业后在家闲了半年，后来我爸爸硬是逼着我去部队当兵，并且说所有的关系都已经给我摆平了，我过去就会有人照顾我。两年后退伍回家，我爸爸就借了一位市领导的大权，给我塞进电信里做临时工，一年后我就转为正式员工了，只要别人享受的待遇，我全部享受。你猜猜看，我现在月薪有多少？”
　　 “不知道。”
　　 “基本工资四千，年终还有分红呢！”
　　 在某次同学会上，我遇见了当年坐在我后边的男同学。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书的他，如今在电信集团混得满面春风。我毫不嫉妒他的生活，但是我的心在流泪。我知道自己生在这个家庭伤太多了，我想逃避，我想远远地逃避。
　　
　　
　　 陈春明
　　
　　 我满心期待着，我和潘红英的婚姻生活能够美满幸福，我们能够在苦难面前同舟共济。然而，事情的结果告诉我，这一切不可能，潘红英不是那种愿意和我共患难的女人。
　　 由于我婚后没有房子，住在潘家的屋檐底下，所以很多委屈我都独自往心里放。我不仅要做个好丈夫，不仅要做个好父亲，还得在老人面前做个好女婿。好女婿是不容易做的，幸好红英的妈妈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她丝毫没有因为我的条件不好、家里兄弟多而看不起我，反而在生活中将我当儿子看待，这一点我很感动。我每个月都将自己发下来的工资交到老人手里，而我的口袋，仅仅留几十块抽烟喝酒的钱。
　　 红英从小是爸妈的掌上明珠，被宠爱得差不多忘掉了生活的艰辛与乏味，所以很多家务活她是做不了的。在这个家里，我和她妈妈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劳动，不过还是老人最辛苦，我白天在邮局上班，只是晚上回家后洗洗碗、拖拖地板什么的。而她妈妈却要一大早起来给我们煮稀饭，然后提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就在厨房动手做饭了。期间很多琐碎的活儿都是她一人在干，没有帮手。而最让我这个做女婿感动的，还是她无怨无悔地帮我们带着孩子，像个贴身保姆似的守在他身边。我儿子长大后对我说，他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人就是他的外婆，我毫不惊讶，能让女婿感动的老人怎么会不让孩子自身感动呢？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对红英是充分了解了，她说话的腔调、做事的方式、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她的性格脾气，所有这些都在我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内。当我哥哥有时问起我，说我放弃了那么多漂亮的知青姑娘，跑到城里做潘家的上门女婿，心里可曾有过后悔时，我立马告诉他，我不后悔，做个上门女婿有什么不好呀？是的，那时我还固执地认为，我年轻时的选择没有错，我可以留在插队的农村，找一个比红英更漂亮的喜欢我的女孩，但是我要奋斗多少年才能走进城里，并且安置一间长久居住的房子呀？这些现实的问题，难道我哥哥就不会去想吗？
　　 是的，也许我的目光很短浅，只看到眼前而没看到未来。我一直以为自己选定的是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可以比兄弟们更早地实现目标。然而，我却忘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真理，所有的幸福都要靠脚踏实地去争取，那些试图通过别人的“优势”来扶持自己成功的人，往往得不到成功，反而最终会失去一切。但是这个真理我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走出去的路怎么可能重新返回呢？当我第一眼看见潘红英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清楚地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半数以上的女孩要比她漂亮，可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她的城镇户口和她家良好的经济条件，这些东西是那群漂亮的女孩子无法给予我的。
　　 儿子长到五岁时，我对潘红英的恶习还蒙在鼓里。那时我还天真地想着，努力工作，等我俩都赚够钱后准备买房。钞票按月交到岳母手里，老人肯定会替我保管着的，到时买房真的缺钱，叫我爸妈赞助一点也未尝不可。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我跟岳母讲起此事时，她的眼里竟然噙满了泪花。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春明啊，你别怪妈妈，这些年妈妈真的没存多少钱，你要是不嫌条件差的话，先在这里住着。”
　　 我当时一听就发懵了，不是我急着想跟岳母分开，而是她说的没存多少钱这话，令我多少感到有点不对劲。岳母是勤俭节约的老人，多少年来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家里也没买过什么电器设备，仅仅给她心爱的女儿做几顿晚餐，估计也不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完吧！作为女婿我不好问太多的问题，只是跟她讲了一句，以后钱不够的话，尽量向我拿，我宁可自己省着点。
　　 岳母终于跟我讲了实话，她说：“春明啊，家丑不可外扬，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经常想着该不该告诉你，别人我是一概不能说的，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人，总不愿看着邻居们笑话咱们吧。”我叫她尽管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包括我的家人。她说：“红英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别人登门取债，没办法，我只好把几年积存下来的钱都拿来还债了。”我听后大吃一惊：“怎么回事，真会有这样的事啊？红英为什么要去借钱，厂里不是每个月给她发工资吗？”“我也不知道，我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我给她讲了很多道理，她当面点点头，表示一定悔过自新，可是还没过几天，新的债主又来了。”岳母说完后，痛苦得直摇头。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我还等着大家一起存钱买房子的呢！”
　　 这个时候，岳母不想再隐瞒我了，因为她知道，不管我此后会怎样对待她女儿，反正纸包不住火，我迟早会知道这些事的。所以今天她鼓足勇气告诉我，这个被封锁多年的秘密终于完全展露在我的眼前。但是还有一个秘密，岳母也想一起告诉我，她说：“春明，我对你很满意，甚至比对自己的女儿还更看重。很多老人将女婿看做外面的人，我一直不赞成这种看法。反正在我心里，我是平等对待你们两口子的，当时我就把自己积攒的钱去金店打了三枚戒指，本来打算一枚给你，一枚给红英，一枚给外孙彬彬。可是现在这三枚戒指已经全部没有了，唉，你也应该知道它们去哪里了。我是不好意思把这种丑事说出来啊，可是，可是不说又能怎么样呢？下次再有债主跑到咱家里来，我怕是招架不住了。”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潘红英的真实情况。看上去本本分分的她，竟然背着一个注定让我一辈子吃亏的性格缺陷。虽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大原因在于她的童年生活就是建立在那种有缺陷的背景下，但是想要彻底帮助她扭转过来，我怕自己没有信心。那天，我和岳母聊了很多，撇开戒指的问题，我主要还是想了解红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外债的，而到目前为止，她的外债有没有全部还清。岳母说，她女儿自从开始参加工作好像就存不了什么钱，她经常要和老头子掏腰包给女儿补贴零用，但那时应该没有欠债吧！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到目前为止应该没有了吧！我问她，能不能保证这话说的是真实的，她说红英向她保证过，她是最后一次求老母亲帮忙了，她也知道妈妈从小把她带大不容易，现在她能挣钱，应该懂事了。我说，如果红英真能像她自己发誓的那样做到就好，以前的任何事情我既往不咎；只是以后别在我身上发生这种事，我真的没这个能力替她还债。岳母说，她会尽力帮我们存点钱的，以后买房也可以帮帮忙。我说那就不用了，从结婚以来她就这么照顾我，我已经很感动了；即使她不能帮我实现买房的梦想，我也肯定会非常孝敬她。
　　 倘若红英真的能像她妈妈那样懂得生活的苦辛，对自己今天的生活感恩戴德的话，我或许一生都不会后悔这次婚姻。然而，她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在婚后的所有行为好像在背地里偷偷地暗示我，她生性是个浮躁、不爱过安定日子的人。我不求她能赚多少钱，只求她能够和我同甘共苦，大家一起把眼前艰苦的日子过下去。红英表面上是痛哭流涕，好像要对自己过去错误的行为痛改前非，而她实际上是在心里“策划”一个更“绝妙”的对付我和她妈妈的办法，她知道自己已经很难悬崖勒马了。
　　 岳母一辈子都是个善良的人，她哪里想得到女儿会以更加恶毒的手段来讹诈自己呢？在下一个债主登门讨债的那天，潘红英扬言说要离家出走，独自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了。我心里的弦拉得很紧很紧，她妈妈吓得说不出话，我儿子也吓得哇哇大哭，求我想办法留下他的妈妈。这天底下只有像她这么狠心、这么不负责任的女人才会说得出这种话——我不管她是真要走还是吓唬吓唬家里人，反正这一举动已经充分暴露出红英作为一个女人的本性。她当初是那么爱我，可是如今你要她张口说说这个爱字怎么写，她恐怕只有脸红的份儿了。相比她的长相和人品，我确实更看中她的家境，我承认自己也有心胸狭隘的一面。但是，不管家境怎么优越，不管小时候爹娘对你怎么宠爱，都不能作为一个成年人品德败坏的借口吧？岳母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惟一的女儿离开她，只能再次打开她的“小金库”，帮助红英慷慨解囊。债主离去后，我看到老人的目光呆滞得仿佛快要死去的人一般。
　　 我相信岳母是从心里爱着这个女儿的，尽管女儿不尽孝、不懂事、没有责任心，但是她毕竟带给自己那么多年的快乐，如果没有女儿，她的人生将会留下更大的缺憾。她宁愿减弱对女婿和对外孙的爱，把它们加到女儿身上，惟愿她的生活中会少吃苦、少受累。红英没有将妈妈的关爱藏在心里，而是把它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万一哪天得不到了，她反而会从心里憎恨年老的妈妈。岳母把事情告诉我，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是提出买房的事儿，这个秘密恐怕还会延续下去。
　　 潘红英知道了邻里之间都在背后讲她的坏话，她对这个家更加没有好感了。一直依赖她的儿子，因为她给家庭带来的种种苦难，也在想方设法疏远她。曾经生活在同龄少女嫉妒目光中的潘红英，此时再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变得低人一等，她彻底和受人尊重的岁月划清界限。我心爱的人啊，她一次次地欺骗自己的亲人，一次次地动用母亲的小金库，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总有一天她会因此付出代价。
　　 九十年代初期，儿子开始念小学，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十年前还算风光的邮政行业，如今已被人冷落在社会的边缘，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行业的命运如同人的命运一样，不可预测。我坚信邮政行业是个铁饭碗，即便它的收入还在原地踏步，在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落脚地时，我还不至于盲目地选择离职。当时我的哥哥来找过我，他说他想去投资买个摊铺做生意，自己批发卖服装。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做，他是想找个伙伴一起干番大事业，开始的时候大家可以合股，有了经济基础后可以分股。如果找别人合作，他心里不大放心，找自己的亲兄弟干，很多顾虑都会消除，所以他首先想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