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灵魂论辩的维度(随笔·家园) ——写作拾贝(六)
我的导师孙光明读《神灯》忘记了晨昏,说是每一个人物维妙维肖的心理文化吸引了他。这种阅读感受起码该说是沉醉吧!
《思潮与文体》最后总结语:
“我以为,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毕意是一切关系的根本,不管用何种方法,属何种流派,没有哪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是表现它的时代的重大精神问题。人是中心,人是太阳,没有哪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是书写着灵魂的历史。只要尊重生命,尊重精神,反抗物化,小说的前景依然是广大的。”
我为此拍案叫绝!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细想,我的哪一部作品不是在书写灵魂的历史?哪一部作品没一批鲜活的人物?而且我书写的正是生命、尊严、精神!我欣喜若狂了!这篇文论点燃了我对自己的作品的自信,我独自判断作品的成色,与文中的思路如出一辙!这真是一种意外的相印。艺术心灵原来都是通的。这是我在文学实践中的第二次顿悟!同时确定了我的文学方向。
四、作品的灵魂维度与作家自身的修炼有关
康德说:“任何一种学问都是从感性到知性,最高境界是理性。文学也不另外。比如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等等均达到了理性(美)的层面,直达生活本质。这是我认为的写作第三层次。当然,扺达这个层次,既要智力(技术),也要智慧(胸襟和视野)。
我记得2005年我出版了第四部长篇小说《十七条皱纹》,这部作品写的是一群80后少年,这对我是一个挑战。我深入在这群少年的心灵世界里,发现“人类的童年正在速朽”,实惠哲学和金钱第一的人生现“成熟”的像发面馍一样迅速膨胀。有一个孩子日记中写到:“当虚伪成了日常,真诚就匆匆下岗”。有一个富孩子懒得写作业,和一个穷孩子搞交易,付一元钱包写全部作业,穷孩子课余时间收啤酒瓶,一晚上一元钱雷打不动要挣回来。在我辈的少年时期正是缩小贫富差别,每个人的心灵都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人与人之间讲究平等、尊严。可我们的直接后代,正在经历公有制变更私有制的时期,生产方式决定思维方式。穷孩子和富孩子迅速拉开距离,我感受到在他们身上萌发着一种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危机,新型资本家正在用各种手段积累资产,这个阶段他们的眼里充满血腥,在迈向暴富的第一步,是你死我活的撕杀。我们的孩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浸泡。而下岗工人的孩子上学尚有困难。孩子们所建立的友谊在成人的意识中遭到破坏,他们对友情产生怀疑,同学之间交易行为和功利目的,已行成气氛……这部作品完成之后,我经历了一场心灵风暴,看楼楼塌,看山山倒,在满大街的人群中行走,却孤寂如荒漠。这部作品让我十分明确地看到世界就是“凸凹不平”,而曾经建立的公平公正的概念正在坍塌。
数年后才了知,其实在文学实钱中我与笔下的人物融入进去了,透视到世界的真实本质。而现实生活也遇到种种困惑,这个时候我非常绝望,我突然理解托尔斯泰和茨威格一生追求善与爱,最终却选择了自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我猜想他们的理想,一定是想看到一个没有纷争,没有贫穷,渴望一个充满爱的世界。——绝望来自于理想的破灭。
那个时候我在泥泞中跋涉,在痛苦中困惑,谎言、虚伪让我分不清是非,笑脸背后是陷阱,一段时期我非常惧怕笑脸,我发现了人类最大的恶是虚伪,难怪人们叫喊真诚,原来真诚是薄弱环节。那么我是保持真诚还是迈向虚伪?
重新建立心灵秩序,是个漫长的过程。那一段我像一个心灵的斗士,我与自己的内魔作斗争,把自己打碎、研磨,然后重塑,这个过程太痛了,心不时起风,窗外鸟叫都形成了噪音。
我厌透了世界的争吵,这些噪音无不是嚎叫着争地位、争名号,在这一链条上人是无情的,利益是最体面的大使,谁无法出示绝对值谁就是败者。正义公平是相对的代名词。人际的温暖已然消失,世界变得越来越寒冷。什么都用爱做包装,闪着虚光被输入了交易程序,这就是许多人被迷的现状。灵魂、才华、爱都是等价交换,拥有了这些资源,你就可登堂入室入了“流”!谁有权谁就可以随心玩味。
我大张着眼睛望着苍天无语。
我的第三次超越是在大自然中顿悟的。
那是一个奇怪的阶段,从思索到思辨,如同喷泉一般。
我发现世界万物都长起了嘴,它们无端地和我对话,甚至会让我产生激烈的思辩,让我层层顿开,仿佛万物附灵般突然活了起来。平白无辜的,那些静物长起了眼睛盯着我,盯着盯着一些逆千年而动的思绪就流淌出来。有一天我误进了一家卖宝剑的店铺里,店主非给我介绍这宝剑历生了多少年代,是哪个朝代名匠所铸,他用宝剑在我眼前不时晃动。寒光闪闪,我就看到那宝剑生了一双眼睛,那眼睛像一眼枯井。我心里涌动起来,我甚至感到愤怒!我想:
它不过是一件凶器而已,何以冠之于“宝”的姓氏?追根溯源,是因为它附庸了权力,才拥有了“宝”的荣耀。古有“尚方宝剑”这就是权力的象征,它对外掠夺,对内镇压,只有仇恨,没有爱心。由此,无论它多么锋利,多么漂亮,出自何人打造,附佩在何人身上,我都不喜欢它,每看到它闪耀的光亮,我都会看到它沾满血迹的身体。它是生命的克星,再强壮的肉体也不是它的对手。它唯一的嗜好就是残害生命!它没有立场,握在谁手里就为谁服务,所以我要诅咒它。人类最大的安全保证是永不再和它相遇。
我愤怒地推开那殷勤了半天的店主,甩手而去,我能感觉到他的不解、惊愕、失望……
那时候我总是不高兴,总是郁郁寡欢,总是看到人群中的丑陋,我看到那些呲着白牙逢迎献媚的俗脸又去邀功领赏去了,那些老实疙瘩干活不讨好,只能在角落里哀叹却无人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我看到农民工扛着铺盖卷在城市的街道里寻找自己的未来而一脸茫然……那些下岗工人起早到菜市场拣选菜叶,东张西望,只怕被人取笑而一脸愧色……社会的失常却让个人的尊严来承担!有时我也翻起卑劣的念头,庆幸自己从农民、工人一路逃离,才没有沦陷到吃饭的困境。可是我却陷入了精神困境——写作为了什么?为了获奖?想获奖必得提着尊严跪拜在权威脚下?抑或尊严也不值半分钱!为弱势群体代言?你没有话语权!千言万语也只不过是个屁。人们相互倾轧,彼此奉承……
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一日,一个朋友把她的一瓶子水泡“转运竹”,转让给我,放在办公桌上以示转运。我盯着那弯腰屈背的怪态触目惊心!
我想:“你明明是竹,怎么与竹的气质、形态,品德完全相悖?至古竹的品格是文人墨客纷纷歌赞效仿的榜样,它挺直而有节,不屑风尘,面对风云变换、权势利欲从不屈膝。它以沉默的态度表达着生命的真理,以冷静的头脑保持着生命应有的节操,以居高临下的高岸笑看世态,以冷眼热肠的情怀关注着人类。它也许与人群保持距离,但绝不仇视人类,它以孤独,以寂寞隐于山、隐于世、隐于市,蓄养着思想,表述着生命的风骨!然而,我心目中正直的榜样,你曾几何时变质、变态,变得如此畸形,如此卑躬屈节一身媚骨?你放弃了自然的山川风土与严寒酷暑抗衡,却苟且于市井贱夫的巢穴中偷生,每一天每一时都以讨好的姿态启示着人心的贪婪,催化着人类欲望的膨胀。有人说:你挺直的顶部预示着发财,那弯曲的弧度是转运的象征。这就是说,你以媚俗的舞姿演示着通往“好运”的过程中,不需要坚持,不需要计较过程的是非曲直,手段的阴损圆滑,目的是唯一的绝对值!‘大丈夫能屈且能伸’的理论被你浅显地歪曲着。你以占卜者的姿态履行着骗局,成为你寄居、得宠的立世之本。唉!你本是山中真品,却偏成闹市俗物。”
我一声喟叹闭住了双目……
一次到黄河边上观光,那些诗人啊啊地大发感慨,那些画家左右筹划着咔嚓咔嚓摄影,他们赞美黄河的雄宏壮丽。我却看到汹涌中的历史“进化”而不“净化”,奔腾不息的黄河流淌得不是水而是血!它时而是一朵朵血莲花,时而变成了一条黑血河,我忍不住泪如泉涌:
黄河啊,在我的理解中,清澈是水的真理,是水就应该清澈!可是我望着你,真可谓“黄河浊浪天上来”。你浑浊浊横亘在产生过尧、舜、禹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流淌了无数年,你从来没有澄清过自己吗?我怀疑“清明”这个意义是否是你的忌讳?华夏子孙尊称你为母亲河!是啊,吮吸着母亲的浊乳,却每一天都在追求“清明”,难道说“浊”是我们的根本,“清”是我们永难抵达的理想?
难怪有人说:乐在“一壶浊酒中”呢!
我站在雪山下,无与伦比的宁静,我的狂燥没有了,全部的热量都被吸走了,白,一片静止的白,我不敢大声说话,粗糙地喘气,快步走路。我停下来久久仰望,我感到我的体内像炒豆子般爆响起来,我面对雪山含泪思索:我不明白你距离太阳最近,却享受不到阳光的温暖,连覆盖在你身体上的白雪都无法消融,在你身上寸草不生,我曾怀疑你的能力实在有限。可是,通透世事之后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思想者,拒不讨巧,警惕软体动物般的谄媚,你正直、挺拔、独立、不屑风尘的净洁,注定是“高处不胜寒”的宿命,你高昂的头颅,不是为了迎接太阳,而是为了思考。你犯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忌讳。因此你备受冷落。可你的沉默不语,以非语言、非文字的表述方式抵达语言难以抵达的高度,你就这样静静地生活在无人理解的精神境界中。人常说:“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由于你硬性的风骨,选择了独立承担一切的严酷!因此,我虔诚地向你膜拜!
我的心潮翻腾不息,有一种信念渐渐形成,就像破质后的碎片重新组合,那裂缝是用理智的汁液弥合的!自然界的律动和沉默给我以极大的启示。让我对“世间法”产生了彻底的颠覆。
走在蜿蜒的小路上,人们嘻嘻哈哈互相推搡,说要考验考验大家走羊肠小路的技术。我的脑系如同电流样短路了一下:“羊肠小路”?为什么小路非要比做“羊肠”呢?“人肠”比羊肠更宽吗?我眼前好像晃了一片绒绒的白,许多羊们无辜的眼睛盯着我似有诉求。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小路比做“羊肠”,难道说羊生来就心肠狭隘?可我怎看到,在人类身上到处都有羊的痕迹?吃得是羊肉,穿得是羊皮羊毛,生活中没有羊就没有温暖,这是大爱无疆啊!没有宇宙般的心肠如何抵达大爱?从何冠以“羊肠”小路?于是我向世界疾呼:
攻击羊肠,不是羊有问题,而是人类的品性有问题!
我好像觉得这无声的呼号与天地接轨,有那么多天籁之音回响我的耳畔,酷似空谷里泉水般的叮咚之音!我仿佛进入了佛教静修的观想,闭眼就会出现若干诉求的眼睛,这些目光让我不能放任自流,更不敢轻浮!
我漫步在公园里,微风拂面,我站在一排园柏林前,脑系“嗡啦”一声如同蜂鸣,停住脚步,这些早已染目的柏树们,我从未觉得它们有何特别,可这一刻,我的心骤然间像搁在无数直立的麦芒上!一股酸楚顶上眉骨!我发现了人类过于自我的残酷性,我对园林柏说:
你本是傲居在静穆之地的卫士,不仅与严寒抗衡,也常与鬼魔对峙,常见你在高山、庙宇或是坟墓扎营,你严肃、静谧、昂首向天,天生有一副不屈的气魄,在人、鬼、神的疆界中严格守职。然而,自以为是的人类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与你,在公园这个市井闹场中,你像一个五花大绑被凌迟的囚犯,你挺拔的身体被花匠螺旋形切割,只剩下了一颗骄傲的头颅,而这颗头颅不是用来思考,而是用来生长躯干,供人观赏。你必须按照人类的审美活着,与自然赏赐你的天性相隔离,多一枝,多一叶都被教条的刽子手所切割,以致我看不到你蓬勃向上的心志和生机勃发的英姿,我甚至听不到你在风中的亢歌。我只看到你被凌迟后的黯然神伤……
我满含泪水默默伤怀。
但是我到山中田野里看到遍地的野花得到慰藉,她们在微风中向我点头微笑,时不时窃窃耳语。我突然发现:原来最低微的也是最伟大的,最自然的也是最永恒的!于是我感慨:
野花啊野花,百花园中,名贵场上,没有你的踪迹,即便你不小心长错了地方,也会被园丁无情地拔掉,只怕你争了“名贵”的养分。对此种不公平的待遇你只莞尔一笑,转身就又在别处找生存之地。你从不与谁对抗,但你的生命力却超常发挥。虽然你常常经受着世态炎凉的折磨和等级观念的嘲弄,可你朝气蓬勃的身影却遍及天涯海角,用不着谁来垂青,也用不着谁来同情与怜悯,大地就是你的温床,阳光是你的暖被。你吸取自然的养份,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不视投机钻营为能事。虽然你从不刻意拉帮结伙,可你天生是世界的强族,真正拥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气质。如此,你“卑微”的身影,蕴藏着多么伟大的灵魂?”
是的,最低的也是最高的。天无墙而自高!地无测量自厚!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劲风无人吹而自动,草木无人种而自生……道是自然,自然即为道,一切事物非事物自己如此,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律动!一切人为,皆为短命!!山高水长都随自然天成。把心拐带走的永远是世间吊胃口的期望和希望值——虚荣。
想透了,其实它毫无意义,但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想透,潜意识中还向往世间的绵衣,但理性控制了我,我对自己说:
世界是混乱的,但人生是神圣的。一心不乱做好当下的事,交给自然去裁决。无所谓迎合世间的鲜花和掌声,无所谓在乎荆棘和泥泞,顺其自然就是真理!坦途不必得意,泥泞不必气馁,一切都不过是人生贯穿的阶段。这世上哪有成与败,高与低?花团锦簇都不过是扰乱心智的魔咒。《红楼梦》传世了,它也不过是告诉你:一切荣耀转头空!《三国演义》权术盛行,诸侯争地谁带去?只留下忠奸二字常玩味!只有《西游记》告诉世人:一日尘尽生辉,照破山河万朵。
我的心跳出一个明点,灰暗的心屏有了星辰般的绚丽。人间的列车依然拥挤,我被一趟趟丢下,越丢越远,我成了这个世界的独行者,我背起行囊,徒步而行,这是一次精彩转身!
我在自然中得到了启悟和超越。此后我写出了长篇小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是一个超越视角,是对人类的一种俯视,俯视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而是一种悲悯情怀。网上有人说是中国的《浮士德》,也有人说具有《卡拉马左夫兄弟》的品质。但终究还是陈亚珍的思考。有业界认为:“这是一部具有悲剧精神的群体女性史诗”(评论家何向阳语)。“是一部复兴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下的新一轮反思小说的先锋,也不妨看作是新历史主义观念影响下的一块厚重的文学基石”(评论家雷达语)。“是一部具有反思性和反讽性,史诗性和历史感的杰作”(评论家李建军语)“是一部历史主义与女权主义;人性与人学的博物馆”(评论家吴义勤语)(2013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研讨会摘录)
一般来说悲剧好写,把苦难展现出来即为悲剧,但写出悲剧精神却是在苦难中抗争的意志,也许抗争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但人类一代又一代与人性的邪恶抗争,正是生存下去的精神赞词!
我如此具体地展示我在文学实践中的精神突围和心灵挣扎,是真诚地告诉文友:没有大困惑就没有大彻悟,没有大彻悟就没有大超越。读书破万卷只能说你有学问,但不能说你有思想,拿来的永远是赝品。思想的结晶绝对来自于苦难和灵魂的挣扎!人云亦云不会有发现,没有发现就不可能写出独特的作品。
所以,我认为:“灵魂论辩的维度”既是作家自身的超越,也是作品精良的食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