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现代山水诗写作对现实情境的选择与对抗(赏析) ——读谭滢诗歌《天地岭》
谭滢在文学编辑任上为他人做嫁衣的同时,自己文学创作也是孜孜不倦,而且近年来方向性更加坚定,在小说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出版了小说集《极度倾斜》且反响颇佳。我认识她不久,知道她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上都有涉猎,但文学界还是习惯于称她为诗人。因为她最早以诗歌创作进入文学领域,早在2002年就出版了诗集《情人梅》,数十年一路走来,在人才济济的河南诗坛占得了一席之地。她的诗歌不像某些所谓“先锋诗歌”那样锋芒毕露、彰显锐利,而是在平实、素雅之中暗藏一种机敏和倔强,就像有着生命硬度的岩石,虽然历经岁月溪水的濯洗磨砺,却始终保存着宝贵的灵魂棱角。
《天地岭》是谭滢写于2015年的一首山水诗,写的就是豫西伏牛山深处的一处名叫“天地岭”的乡野僻壤。从我的家乡栾川县庙子镇沿311国道向南翻越老界岭,再前行约四十公里就到了诗中所写的天地岭的路口。那里与我们栾川虽然只有一岭之隔,却分属两大流域:我们洛阳北边为黄河流域,天地岭所在的南边则为长江流域,但都同处于伏牛山世界地质公园范围之内。据考古发掘发现,天地岭所处的西峡曾是恐龙的故乡,那里山高沟深,植被茂密,溪流纵横,偏僻幽静,具有特殊的地理构造和良好的自然环境,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地方。生活于天地岭南北两地的不少诗人都写过有关“天地岭”的文字,如南阳诗人翟相波《天地嶺,或樱桃沟的叙事》中写道:“天地嶺,地图上一滴飞翔的墨。踏着远古的歌声,不带半点哀愁,涉水而来……不只是简单的回忆。双龙镇的恐龙迈着矫健的步伐,正翻越着高山,松林。”洛阳诗人刀刀则在《夜幕下的天地岭》里写道:“薄雾在远处揭竿,胸怀大义,起兵/摆开千古大阵,腾腾地滚着/来到面前,视野变得短浅,清凉/野蛮的天地岭开始显示它的小/它从未被真正了解的无知/四下山体合拢,捧着零散的村落/炊烟却从指缝里漏出/一并晚餐的谷香,把高远的人间/染得满是烟火……”都从不同的视角抒写了天地岭在自己生命里沉积下的印象。
山水诗在我国古代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有着山水文化特有的哲学定位,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意境,表现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古人忘情于山水,把它作为一种理想寄托,笔下的山水诗也以空灵为佳,以悲愁为美,意图在大自然中汲取生命的活力,抚慰忧苦的心灵,安顿多舛的命运,表达了人生现实境遇中的失落感。而随着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科学技术和经济市场的双刃剑,使物质趋向极大“充实”的同时,转而造成了人们精神上的极大“空虚”。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内容都被越来越发达的技术所掌控和被精确计算、交易,我们作为“人”的人性也随之被渐渐分割、消磨。著名诗歌评论家陈超说过:“人类意识和话语的空前趋同化、工具化和非人化”造成了现代社会新的“虚无”,“在我们身上,实用的知识增加了,而精神向度却严重缺席”。这样的状况与经济的发达程度呈反向,越是经济发达的城市,人们越是表现出精神空虚的“城市病”,而在相对落后、偏远的地方则民风淳朴,人们的思想情感还保留着较大的纯粹度。人们已经认识到这种令人恐惧的“黑洞”,为了缓解和释放,大量城市人群涌向穷乡僻壤、深山老林,去享受那种残存的天然的宁静。在那里,人们自认为寻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在都市文化空前繁荣的大背景下,山水诗的写作被诗人们所重估,写作的姿态由闲情逸致的心灵寄养开始转为对现实生活的逃离和对自然界的回归。所以现代山水诗的写作既要秉承中国山水文化传统,营造天人合一的意境,还要直指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呈现现实社会的矛盾和冲突。谭滢的《天地岭》正是这样的一首作品。
如此霸道,占尽先机
与天地结缘
雾岚弥漫,轻纱裹挟,
我嫉妒那岭上的一切
木瓜、红薯、香菇、红蘑、灵芝
我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山珍
它们被大山藏在袖筒里,
以此为生的老农
隔三岔五地掏一些出来
在简易的塑料棚下营生
一条小木船供他摆渡
渡,朽腐之人渐为良人
此时我只愿化身为一簇静静的兰草
静守道旁
山巅下,有猕猴桃、莲花、红米酿的
红酒、白酒和黄酒,香气泛滥
自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刻起
我就一心一意想长一双飞翔的翅膀
在这天地的岭上纵横驰骋
——谭滢《天地岭》
总体看,此诗结构并不复杂,描写也是平铺直叙。诗歌开头从“天地岭”带给作者的总体印象入手,同时点出了“天地岭”名字的含义:“如此霸道,占尽先机/与天地结缘”。紧接着,“我嫉妒那岭上的一切/木瓜、红薯、香菇、红蘑、灵芝/我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和周围众多的城市人一样,诗人谭滢也遮掩不住自己对自然的渴慕之情,在诗歌第一节就迫不及待地表露出了内心渴望返璞归真的那种渴望。并且她的渴望显得更为直接、质朴和亲切,想要“成为”代表乡野里最为卑贱、平凡的生命个体,也显示出了她“世间万物皆平等”的世界观。
但是在“霸道,占尽先机”“与天地结缘”的偌大的天地岭,诗人并没有按照常理去抒写那些高峰、巨石、密林、飞瀑,真正吸引她、为她笔下所呈现的却是那些“被大山藏在袖筒里”的“叫不上名字的山珍”,以及“在简易的塑料棚下”以种植山珍为生的“老农”。在豫西深山区,特别是天地岭所隶属的西峡县,依赖丰富的林木资源和自然气候条件,人们靠山吃山,大多以种植香菇(诗中所说的“山珍”之一种)为生,就在距离天地岭不远处的西峡县双龙镇就是国内最大的香菇集散地。种植香菇是一种十分辛苦的劳动,但又是能够让人着迷的一种技艺。香菇作为具有灵性的菌类植物,在古代被称为“蕈”,意为深山密林中的天地灵气所生之物,其生长对自然环境的要求极端苛刻。在香菇还未实现人工种植的时候,人们到山里采摘野生香菇,除了耗时费力外,“机缘”也是决定收获大小的重要因素。诗人谭滢对“蕈”的特别关注,一方面是其女性细腻的情感使然,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她选择描写物象的独到眼光。面对精灵般的“蕈”的那种心情是有别于面对常物的,犹如“后现代主义”对现实世界的解构,对于我们长久刻板、程序化般的生活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拆解、溶化和再造。所以在诗中对“山珍”的引入本身就是一种对生活体验的加深和心灵的净化,为诗歌立意的拔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接下来,诗人也没有写“湖泊”或者“溪水”,只用“一条小木船”就让一个湖泊横亘于我们眼前,并且为我们生命的“过渡”设好了此岸和彼岸,也就有了更深层意味的呈现:“在简易的塑料棚下营生/一条小木船供他摆渡/渡,朽腐之人渐为良人”。“良人”,在古时候是夫妻之间的互称,后来多用于妻子称呼丈夫,但作者在这里显然是指贤良淑德之人。种植和采摘“山珍”与酿造美酒一样,不光需要适宜的自然条件,更需要良好的心态和产生于灵魂深处的技艺,而这些要件组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生命的修炼。因此,诗人通过结识种植和采摘“山珍”的老农,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诗的最后与开头相呼应:“此时我只愿化身为一簇静静的兰草/静守道旁”,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甘愿以一个卑贱的身份融入大自然的精神向度。但她接着写到了“山巅下”“香气泛滥”的“猕猴桃、莲花、红米酿的/红酒、白酒和黄酒”,面对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我就一心一意想长一双飞翔的翅膀/在这天地的岭上纵横驰骋”,作者的意志又由安静固守精神的家园转而升至对整个灵魂大地的开阔性阅读,展现了诗人对自然山水那种强烈的热爱之情。
读完诗歌后,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所写的《天地岭》,不光是现实地理意义上的一个地名,还有其他更为深刻的所指,即对某种精神地域的新的“命名”。西方世界信奉创造一切的“主神”,人们祈祷自己有一天能够升入“天国”,永世躺在“神”的怀抱。我们东方人则自古崇拜“天地精神”,也就是尊重天道——万物(包括人类)的自然本性。庄子说:“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人们把无形的“道”看做现世的依托和未来的归宿。因此我想,诗人谭滢创作这首作品并非是单一地表达现代人对自然山水的回归和依赖之情,或许还要进行这样一种努力:如何通过诗歌把个性体验纳入生命的话语,远离物欲和人性里的趋利主义,从而实现抗拒现代“文明”生活中的空虚和压抑。而这正是现代山水诗写作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