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到厨房热了一大碗粥，盛过来喂给爹吃。
　　 晚饭的时候，二姐拿几块鸡胸肉剁碎和一些切细切碎的青菜一起煮好，端给爹刘大河。
　　 吃完晚饭，大家坐着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二姐问刘一山，弟，咱爹今年有多少岁了？
　　 刘一山说，二姐你真的不记得老爹的生辰？咱爹今年八十五岁了，过年就八十六岁正。
　　 二姐说，我有好多年没回这边了，我家里的事儿也多，所以爹到底有多少年纪我还真记不准的。
　　 二姐叹口气说，弟啊弟，我和姐离家远，不能常来，难为你一个人又照顾儿女又照顾爹……刘一山抽着烟，说，谁让我是爹的儿子呢？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也会有老去的那一天的。
　　 姐弟俩唏嘘了一阵。
　　 二姐说，老鬼啊老鬼！人活到这个份上不是享福，是来吃苦受罪呐，是来拖累子孙呢！这就是常人所说的会寿不会死，罪孽啊！罪孽！
　　 夜晚刚睡下，爹刘大河又在房间里大喊肚子饿。
　　 二姐起来去爹的房间看爹。
　　 刘大河说，还有没有饭呢！我还没吃饭呢，我肚子好饿哦！
　　 二姐说，爹呀爹，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晚饭是我喂你吃的，还说没吃饭，唉！
　　 刘大河说，刚刚我看见有一头白老母猪带着十二只小白猪，钻到我床底下啦，你们看见没有？
　　 刘大河又说，你娘站在门口，两个门神不让她进来，你把她带进来，你娘有话要跟我说。
　　 二姐望了下门外，门外黑乎乎，什么也没有。
　　 刘大河又说，你娘说了，前天她坟头上有牛用牛角勾塌了好大一块地方，凹了下去，你明天带把铲去，铲些泥巴补高一点，免得下大雨渗水进墓穴里去。
　　 二姐听了不禁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第二天，二姐抽个时间拿把铁铲和一把锄头去娘的坟上走走，果然，看到娘的坟墓被牛勾踩出一片凹处来，看那泥土还是新的。二姐感到有些大惑不解。
　　 刘大河白天里，有时是竖着双腿坐在床上，有时是躺卷在床板上，多是背靠墙壁，斜坐在床上，勾着头，闭着双眼，打盹着。有时睡梦里发出咿呀几声，哝聒几句。
　　 二姐对刘一山说，爹的身体是养不好的了，只能等死罢了。八十五岁的人还能怎么个活法，爹这样子多活一天，多受罪一天，他受罪，我们子女也受罪。还不如准备早点死去，早点投胎，早点解脱。
　　 刘一山说，生死由命。准备就得了吗？死，轮不到你做准备，有些人为他准备好了死时用的寿衣寿棺，谁想他偏偏一年半载的死不了。而有些人没为他准备，突然间他却死去了，人生唯一能准备的就是时刻准备着接受意外。
　　 二姐慽然道：是啊，人生哪来那么多准备。
　　
　　 九
　　 这几天陆陆续续发了好多货去印度。首先把大的钢构件装上大车，发往防城港，再从防城港发货轮去印度。春节放假前大概完成得百分之八十多，剩下一些小的构件节后再发问题不大。
　　 外地的一些工人开始请假回家过年过节。厂里先给外地的工人发了两个月的工资，让他们先拿着回家，剩下的年后回来再发。本地人到年廿八再发，然后廿九开始放假过节。
　　 刘一山和小卢六指还有组合的老甘，三个人连续上了三十二个钟头的班，李弋让他们赶紧把二十多条钢梁打完孔，然后刷油漆装车。
　　 从农历廿五早上上班干到廿六下午四点钟，刘一山三个人马不停蹄地钻孔，三十二个小时眼睛都不敢眯一下，一眯眼就怕把孔钻歪了。特别是夜里三四点钟时候，人最容易犯困。
　　 夜晚的时候，工人们一下班，关掉车间里所有的灯，整个厂棚黑乎乎的，唯有刘一山他们钻孔的地方，头顶上亮着两三盏白炽灯。三台钻孔机发出“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的声音。他们心里又急又怕钻错钻歪斜了孔，所以不得不买几瓶红牛饮料来提神，还有烟，一感觉犯困，就抽支烟，或是三人说几句笑话。
　　 刘一山听老宋现哥说过，这个厂里以前曾出过一次钢梁砸死人的事故。是哪个车间的，现哥当时不说，只说后来厂里赔了好多钱给人家。
　　 刘一山心想，要是一个人夜晚独自在这么大的车间里干活，还真感到有点害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总感觉整个车间里阴森森的，哪怕一只老鼠窜过铁板上边，发出的碰撞声也会让人惊出一身汗来。好在现在是三个人。
　　 做到天亮的时候，三人个个哈欠连天，身体又冷肚子又饥饿，满嘴巴都是抽烟的苦味儿。
　　 六指去饭堂看了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说，师傅正在煮肉末汤，等下有米粉吃呐。
　　 刘一山三人去饭堂洗碗处洗干净手，顺势把脸也洗了洗，冷水洗脸，人精神了不少。吃完早餐竟然睡意全无。
　　 三人又精神抖擞地钻孔。
　　 早上上班，李弋过来看了看，见还剩三根钢梁没钻。李弋就对刘一山三人说，“辛苦，辛苦！钻得差不多了，要是太累了就歇一歇，打个盹，这几条估计下午就钻完了。”
　　 刘一山说，千万不能歇，一歇就更加困，更加没精气神，宁可一鼓作气打完孔后再休息。
　　 六指问李弋，“老李，等下我们要是钻完了这些钢梁的孔，要是没到下午四点钟，我们是否可以提前下班啊？”
　　 李弋笑着说，行，钻完孔，你们可以提前走人。但是明天要来上班哦，再坚持两三天就放假过年过节了。
　　 李弋转身走时又交代，明天厂里请大家吃年夜饭，你们记得啵，别忘啦！
　　 下午三点零钟，三人终于钻完了孔。刘一山大致检查了一下，很高兴没发现太大的问题，三人就收拾东西，提前下班，三个人眼睛红红的，有点恹恹欲睡。
　　 六指没精打采地走出车间，他没骨头似地慵困不已，一副只要有地方，躺睡哪儿都行的表情。
　　 肥婆拿把滚油漆筒走过来拦住老甘的路，说，老甘你眼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的。
　　 老甘打着哈欠说，看见你就得啦，看见人干嘛？
　　 老农拿着一打磨机走过来对肥婆说，老甘的眼睛肿痛了，听说奶水治疗眼睛肿痛疗效很好的，你是不是要挤一点奶水给老甘治眼痛，关心关心一下老甘呗！
　　 肥婆用脚踢老农肚腿，鄙视道，农公猪！要找奶水找你家小雨去……
　　 第二天是农历十二月廿七日，广西飞捷钢结构厂每年的年夜饭是订在开发区何记大饭店里举办。
　　 这几天因为外地好多工人都回家过年了，所以只做一个白班的活，早上八点上到下午六点，中午十二点至两点为休息。中班暂时取消。
　　 下午五点半之后，工人们便陆续走出车间，走出厂大门口，三五成群往何记大饭店涌去。
　　 去参加年夜饭的人在门口要登记名字，然后在登记处领一份厂里发给的过年礼品。今年的过年礼品是每人一份盒装的旺旺大礼包。
　　 何记大饭店一楼里摆着十几张桌子，里边坐满了广西飞捷钢结构工厂的员工。
　　 六点十分，李弋大声说，大家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年夜饭开始之前，顺便宣布一下今年厂里的先进生产班组及个人名单。接下来他读了一下获先进的班组及个人名单。
　　 然后由谷书记说些贺词之类以及鼓励大家明年继续努力工作。
　　 谷书记说，我们工厂就是企业，做企业，先做人。挣小钱靠的是勤奋，挣大钱要靠智慧，做企业靠的是德。我希望我们的员工德、智、勤三者兼备，要脚踏实地，诚信待人，严于律己。人品决定产品，产品体现人品……吕大能厂长接着说，工厂不同于政治，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靠科学来管理。不仅那些高学历高级专业技术的人员是“人才”，普通一线员工也是“人才”。只有普通一线员工辛勤地工作才能生产出一流的产品，并将产品推向市场，让消费者认可，一线员工他们是工厂的主体。
　　 吕大能停了一下，用眼睛扫射了大家一圈，接着说，工厂的发展需要靠信誉。一个工厂你可以没有钱，但是你不可以没有信誉。什么是信誉？既然签了合同，就是亏本也要做好给人家，使人家感到满意，这就叫信誉！也叫诚信！
　　 吕大能转身问谷书记、李弋等还有没有话要说。
　　 谷书记和李弋都谦虚地说，没有，没有。
　　 吕大能说，耽误大家那么多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我期望明年工厂利润翻一翻，最后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吕大能说完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向大家辑一辑。
　　 大家用力噼噼啪啪地鼓掌，声音响彻整个大厅。
　　 甘老四悄悄问老农，厂长说的期望是什么意思？
　　 老农说，期望和希望都是望，就是让我们好好干活。
　　 甘老四又问，那失望呢？
　　 老农说，失望就是望字失掉，没卵可望了。
　　 大家开始盛饭，开饮料，开水酒。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十个人一桌，每上一道菜，不到五分钟盘子里连菜汁都没剩，全部倒入饭碗里。个个狼吞虎咽的，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冒汗的。
　　 老农每次夹菜都是挑最大块的夹，小炒菜一上来，老农夹一口放嘴里还没吞下又夹一口菜放嘴里一起大口地嚼。
　　 甘老四对老农说，操你老母的，农公猪吃得这么急干嘛？嘴巴没停过嚼东西。
　　 老甘在旁边笑说，老农喉咙大，吃得大！
　　 老农满面红光地说，嘴巴停下还得了？你们不吃没人说你们，我还怕等下没菜送酒呢……一大盘酸菜鱼头汤上来，还没放好，老农站起来，嘴里一边嚼着菜一边拿筷子夹那半边鱼头。
　　 老余说，酸菜鱼好辣的啵，农公猪你不是吃不得辣么？你吃不得辣就不要夹那鱼头。
　　 老农说，没有吃更加辣。辣了就不吃，那我不亏了？辣也要吃，老人常说，吃得辣经得辣。
　　 老甘说，那你就吃吧，没事，吃吧，不要浪费就行。老人常说吃到肚里才是你的，吃吧！说着微微摇了摇头。
　　 老农大口地咬着鱼头，不一会拿出来，半张着嘴巴吸着冷气，说，还真他妈的辣呀！
　　 大家都笑着说，说辣你不信，还以为骗你，这次信了没？
　　 老农边啃那鱼头边说，他妈的，我还以为饭店大厨的手艺如何好呢，还不如我做的好吃呢！放那么多辣椒和酸菜，除了酸和辣，其它一点味道也没有，真坑人。
　　 甘老四说，不酸不辣还叫酸菜鱼头汤吗？吃都吃去那么多了还说不好吃，你这公猪啊公猪，得吃还甩人一耳光。
　　 老余说，老农我不信你会煮酸菜鱼头汤，怎么做法，说来听听。
　　 老农说，这有什么难的？把鱼头放锅里，放水放点姜、酒、酱油、放点辣椒，盐味精还有酸菜，一起煮熟就OK。
　　 老甘说，这样肯定不好吃，老农懂做个卵。
　　 老余说，先把姜片放入锅里用油爆着，放入鱼头煎出香味，放入豆豉、酒，酱油、味精、辣椒、酸笋少许煸炒一下，然后放入一定量的水，酸菜一起焖，这就叫酸菜鱼头汤。
　　 刘一山在桌前默默地吃饭，静静地听同桌的人说话，他一般很少与别人搭话的。
　　 饭吃到一半，吕大能谷书记李弋等厂里的领导端着酒杯过来，与众人碰杯敬酒，与大家说了几句客套话。
　　 领导一走，独眼张举个酒杯趔趄过来，大声对老农说，明天去那桐打炮记得喊我一声哦！
　　 钟小雨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抬头狠狠地瞪着老农。
　　 老农心下悒怏地对独眼张叱道：去你娘的，打什么炮？这整天干活累得要死，打你头的炮呀！
　　 独眼张笑呵呵地往另一桌走去。
　　 小卢六指说，你们知道不，小农和她老公正闹离婚呢。
　　 甘老四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小农这闹的，家里本来是好好的，我弄不懂这独眼张有什么地方值得小农去为他离婚，小农又爱他什么？
　　 老余说，爱什么，爱他独眼张的狗卵呗。
　　 六指说，爱独眼张的玻璃眼……老农说，这小农X痒的，离了婚难道真要嫁独眼张不成？人家在江苏说不定老婆孩子一大桌呢，这么远，你了解人家底细没有。
　　 甘老四叹口气道：“其实现在有几家夫妻不是凑合着过？大家都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呗！”
　　 甘老四心说，小农啊小农，你跟独眼张疯狂这么久就行了，疯够了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呗，干嘛要离婚呢？离了婚家就不成家了，孩子怎么办？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不行，明天我得劝劝小农，叫她千万不要离婚。
　　 刘一山说，同情和爱情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女人常常出于同情去爱一个男人，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把别人从苦海里拯救出来。还认为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爱情和行为。
　　 甘老四说，狗屁的爱情。
　　 老余恨恨地说，小农这骚货，干嘛赖上独眼张，这眼瞎的，看着就不顺眼。
　　 老甘说，眼瞎？那叫玉石眼，样子不好看，值钱呢！
　　 刘一山无奈地叹道：“历史，注定是要用许多的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更聪明。”
　　 老农说，刚才李弋宣读先进个人好像没有老刘的，老刘本来应该评上先进个人的……大家齐声说，是啊，老刘怎么没评上，黄老三和独眼张却评上啦，凭什么啊？狗日的——刘一山说，本来的事儿多着呢，评上又怎么样？评不上又怎么样？一样干活，一样吃喝睡觉。
　　 甘老四说，一样死了卵朝天！
　　
　　 十
　　 农历十二月廿八，十点整，整个开发区停电维修，供电所说下午六点以后才能恢复供电。
　　 一停电，厂里的工人个个兴高采烈，比过年还高兴。大家心里很清楚，没有电在工厂根本是无法干活的，而明天农历廿九就是大年三十，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的工作。现在停电等于下午就可以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