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年前节后(小说)
刘一山在车间里也曾见过小农和独眼张蹲坐在钢梁的角落里搂搂抱抱的,但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小农和独眼张在他刘一山心目中可有可无,他俩跟他非亲非故,自己家里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回去做,“家穷不忧忧什么国乱”。刘一山自嘲道。
刘一山到全自动埋孤焊处,试开了一下机子。他看到小农上午埋孤焊好的几条H型钢梁,被焊烧穿了好多处,而且还没补焊上。刘一山心里气道,“这种水平也能做全自动埋孤焊?焊穿了也不补焊上,留下屎尿让谁来处理?这女人也真可恶,应该把她放回油漆班,让她闻一闻油漆的味道。”
生气归生气,刘一山还得打开半自动气保焊机,把几条埋孤焊焊烧穿了的H型一一给补焊好。焊这些难不倒刘一山。除非是立焊或仰焊这些比较困难的焊接位置。
刘一山知道,由于熔滴重力的作用,仰焊时焊接电流及焊接电压要比平时要焊小,角焊缝焊接时焊丝应偏转30到55度,焊接电流与电压的选择应根据板厚及焊丝直径综合考虑。
立焊一般是采用由下向上焊,焊薄件时(小于3mm)也可由上向下焊。但水下电焊则应从上向下焊。高质量焊接必须是从下往上焊接。
所谓电流电压合适,就是焊丝出来后,电压能把它充分溶解。焊立焊电流电压在正好的基础上,电压要比正好值稍大一点。
对仰焊和立焊,刘一山没有实践过,对于钢柱钢梁这种H型钢一般都为平焊。平焊只要你调好电压电流,拿焊把的手要平稳,匀称地往前推即可。
二氧化碳气保焊焊东西时是往前轻轻匀称地推,而手把焊焊东西时候则是往后慢慢拖,匀称地拖。
刘一山补焊好这些被埋孤焊焊烧穿的H型钢,然后才吊两条组合好的H型钢过来,放在全自动埋孤焊机上,打开电源,调节好电流电压,还有焊接速度。做好这些,他才掏一支烟来,慢慢吸着。
刘一山十分清楚,埋孤焊焊接时,电流电压不能过大,要根据板厚选择保证焊不穿,而且不要焊太厚。速度要保证边缘融合,不能太快。焊烧穿,一般都是电流电压太大或是焊接速度过慢造成的。
其实在钢结构整个生产流程中,全自动埋孤焊是最轻松最舒服的岗位,只要你调节好电压电流行速,一切易如反掌,吃芋头还难剥皮。
下午四点多钟下班后,刘一山开着摩托车从厂里出来,先去那桐二级路口加油站那买一桶汽油,回来顺便进那桐菜市买些烧鸭。他这一段下了班也不着急回家,因为小儿子早已放假,小儿子可以帮煮饭,喂鸡鸭。家里现在已经不养猪,也不养牛了。他本来想等父亲一过世,夫妻俩要么去广东打工,要么去南宁市搞建筑。
刘一山知道,做农民在家里种几亩田地是永远没有钱花,吃饱饭没问题,但子女读书的钱老是不够花不够用,今天买个学习资料,明天交个补课费。农村一亩田地除了投资,能有多少的利润呢?自己二十岁当家做主,种了二十年的农活,每年想存入银行五千元钱不动用都难。
刘一山算了一个账,夫妻俩人不说去广东,就算是在南宁,在工地每天九十元,包吃包住,俩人一个月就有五千多块钱,除零用几百元,一个月至少有四千多元的收入。再说,这四千多元是净收入,不用花本钱,只要有力气,只要肯去打工。打工是无本生意,亏亏赚赚,不用你操心,打工是吹糠见米的事儿。
打工每个月都是有些收入,而在农村一过了砍甘蔗的季节,就没有工可打,也没有其它的副业收入。
自己虽然在广西飞捷钢结构几年,但活儿也是经常停工停料,有时一个月停十来天没活干,而且工资又不能及时发放。经常两三个月才发一次的,真要是等米下锅,在飞捷是干不了的。
再说,在广西飞捷钢结构,经常有人被钢铁钢板砸断手脚的事儿,油漆、电焊对身体、眼睛危害极大。刘一山早就不想呆在飞捷干了,但几个小孩又读书,家中还有一个老父亲,他一时也走不开。
这几年村子里好些中年夫妇,还有那些年轻人都去南宁市务工了,村子里仅剩一些小孩和老年人。
有些人,种完田地就进城打工,中间回来管理一两天又去城里,等到农作物成熟时再回来收割,这些人种的田地虽说收成不怎么样好,但他们是不让田地荒芜。
刘一山有时也真羡慕那些半工半农的人,他们经常往返于农村和城市之中。
刘一山回到家,放了东西,便去他爹刘大河房里瞄瞄。他看见爹的头发、胡子老长老长的,便去邻居家三叔那借把推子过来,把爹的头发理了个精光。让儿子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把刘大河抱进洗澡房,给他从头到脚洗个干干净净。
刘一山的爹刘大河见人只会笑嘻嘻的,他现在根本认不出自己的亲人,只会憨笑着,像个三岁小孩。
刘一山忽然觉得像爹这样的年纪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个错误。
刘一山对他爹刘大河说,看你就会傻笑,连我们是谁谁谁的你都不认得,到底是真不认得还是假装不认得?
小儿子说,老返童的人就是这么回事,腐木生根。人,生老病死,这叫顺其自然。
刘一山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累了就歇,这才是顺其自然,老师是怎么教你的?
八
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有大雾黄色预警信号。12小时内可能出现能见度小于500米的雾,小于200米的雾将持续,希望有关部门和单位按照职责做好防雾准备工作。
刘一山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大雾像雨霾样笼罩着整片天地,在公路上他将摩托车前后车灯都打开,车速开到每小时20公里,50米之外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开到凹洼地段时,那雾越发的浓,身上头发、脸面、衣领沾满潮湿的雾气,空气中有湿漉漉的感觉。
八点十几分之后,许多人才开着摩托车电车赶到厂里。
吕大能瞪着一双大眼站在厂门口边上,不时地皱着眉头,偶尔翘着嘴角吸一两口冷空气。人们知道厂长不高兴,所以大家放好车子就快步进入车间,轰轰轰!叽叽叽!滋滋滋!叮叮铛铛!开启机器干起活来。
吕大能这两天气得牙根都疼起来,牙龈肿痛着,眼看年关将至,还没有一根钢柱钢梁刷好油漆,谷书记又想在年前召开职工大会,评先进班组,先进个人称号。外地的焊工师傅也吵闹着要工资要回家过年,厂里已有两个多月不发工资了,吕大能打电话给总公司领导,领导让他放心,年前一定发工资,让大家安心过年。
一大堆的破事缠绕着吕大能。他本想今天亲自去一趟总公司,亲自跟董事长汇报一下情况,看看这批货是否能延长几天时间,缓一缓交货。还有外地的焊工师傅,最好答应他们,让他们年前都能回家过个年,不然怕他们开年后不来厂里干活,到时候没有焊工师傅那就惨了。可是眼看现在的情况,想去总公司只能看看下午天气如何才能确定。吕大能知道,关键是发工资发钱,就算人家不回家过年,也要汇钱回去给家里老婆孩子过年啊,两个月不发工资,现在又是临近年关了,还没发真让工人没心思干活呀!
九点钟的时候,那大雾下得越发的浓密,二十米之外看不清人影,到处是雾蒙蒙的。那茫茫的大雾如烟如涛,浩荡似水,将开发区的所有工厂覆盖得严严实实的。
刘一山拉着一辆自制的小架子车,车上放着一个乙炔瓶和一个氧气瓶。
今天他要烤正烤直几条焊好的钢柱。那几条钢柱有十五米,一米四宽,焊好后严重变形,特别是翼缘板,两边有好多凸出来,乍一看像一条蛇样,弯曲不直。
刘一山先目测一下钢柱有几处凸的地方,用石笔在上面画个“>”符号,然后拿杆长的燃烧枪管,拿个小木凳,爬到那钢柱上边,点燃火,调到最大的火力点,对着那些“>”符号进行火力烤钢板。这是运用热缩冷胀原理给钢柱校直。
烤的时候要匀称些,“>”符号里先烤大面积的,然后慢慢往小面积移动,同时也要来回游走那烤红烤透的面积,不能让一边黑一边红,要烤到“>”整个红透。
烤20mm~30mm板厚的翼缘板是要有经验的师傅才能校得直,校得好。烤钢柱是要有耐性才行。有时半天都烤不直一条钢柱。需要烤得一两处,待它冷却后再用目光瞄测一下,看是否校得直,校得正。这活儿是有些烦琐,爬上爬下,效率低,别人看是十分轻松,实则是很累的活儿。
刘一山烤直的一条钢柱,老马马上溜跶过来,闭只眼,瞄了瞄,看看哪里还不满意就用石笔在上边画上“>”让刘一山重烤。
吕大能和李弋也经常过来瞧一瞧,瞄一瞄。李弋偶尔提点建议,吕大能就不说话了,他只是看一看。
刘一山怀疑吕大能是个对钢结构产品的生产操作工序不是很在行的人。但是吕大能偶尔也会发一两只烟给刘一山,还笑着说,辛苦,辛苦!
李弋让老农和甘老四给那些打磨好了的钢梁喷油漆。老农推说不会喷。李弋就教老农,怎么样给油漆稀释,怎么样装油漆到喷漆器上,怎样喷才能匀称不流眼泪以及怎样穿戴防护喷漆对人体的伤害。
老农在一旁哦哦啊啊地心不在焉地应承着。
李弋穿着安全帽,带着防雾口罩,亲自喷了一条钢梁的油漆来作个示范给老农和甘老四看。
老农不是不懂得喷油漆,他是怕喷油漆时油漆烟雾太大,对身体有危害,虽说戴着两个防雾口罩,但同样有些油漆被吸入口鼻里,一吸入口鼻就进入肺腑之中。还有尽管穿着工作服和手套,但是身体的毛血细孔在长期喷漆的烟雾中,还是很容易吸收油漆中的有毒物,造成职业中毒病。老农越想越害怕。
老农对李弋说,我闻油漆太久就会头晕,呕吐,你还是换别人来喷吧。刘一山不是很会喷漆吗?你让他来喷,我去顶他的工作。
李弋说,刘一山有他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再说,去烤正校直钢柱你会吗?
老农嘿嘿地傻笑着,不敢言语,他深知自己的能力。
甘老四用水淋湿一个口罩,戴上,再套一个干的在外面。戴上防罩面具,拿着喷漆的枪管认真地喷着。
老农笑道:“甘老四,可以哦,跟日本的731细菌部队一样就差背一瓶氧气瓶,这样不怕喷漆中毒了。”
甘老四一边喷漆一边咕哝,“你娘的农公猪,明年厂里就只剩你一个农公猪……”
一时间油漆雾笼罩着整个油漆车间。
半天的时间,甘老四和老农喷好了几十条钢梁。
质检老马过来看了看,觉得很满意。
谷书记在旁边说,没有不会干活的员工,只有不会管理的经理(厂长),不错,不错。
谷书记说,厂里二百零号工人,大家要是用打麻将的精神来工作,这世上恐怕就没有什么干不好的工作了。
老农迷惑地问,麻将精神?
谷书记说,是啊,时叫时到,不在乎工作环境,专心专意;不抱怨,经常反省自己又出错牌了!还有永不言输,推倒重来。牌好牌坏都努力往更好的方向整;不管跟谁搭档,照样努力工作;对于工作中使用的工具从不挑剔样样顺手。最后主要是从不嫌弃工作时间的过长。这就是所谓的麻将精神。
谷书记和老马一走,老农就对甘老四说,听谷书记的别说养老婆孩子,就是自己也难以养活。在工厂,你完成得太好太快了,人家对你就有意见,人家就会想办法排挤你。所以你不能太积极,太积极了就会让别人觉得你是在坑害他们贬低他们。这就是工厂的潜规则。
甘老四说,谷书记就是从报纸上搬来的道理,听报纸上的等于自毁前途,做得快做得好,做完了又去干嘛?停工待料,回家种地,打麻将赌钱?
老农说,报纸上教农民别进城,不进城城市建设谁来做?报纸上让年轻人去寻找纯洁的爱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纯洁的爱情?鬼话!
两人把谷书记说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说谷书记简直是大炮轰蚊蝇。
廿三那天,刘一山下了班,回到家里杀了一只阉鸡。农历廿三在农村是过小年的意思。
刘一山的二姐是在农历十二月廿三日回到刘家的。她本想过完年再过来,但是节前节后火车票很难买得到,她又想跟爹多呆几天时间,所以就来了。
二姐放好行李包就走进爹的房间去,爹的房间有股很浓的屎尿腥臊气味,很冲鼻。二姐初进去很不适应,有点要呕的感觉。
二姐不说话,与爹睇视良久。
爹刘大河看见二姐,憨笑着说,哦,来啦?去喝粥先呗……粥在锅里还暖,菜在柜子里,肉在瓦煲里……二姐知道爹又在说胡话了,眼泪充满了眼圈。她走过去,坐在爹的床沿上,双手抓住爹的手,她看见爹的手姜黄姜黄的,指头枯成一截截。
二姐咽哽着问,爹,你知道我是谁吗?
刘大河还是呆笑着,一会儿说,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三叔的女儿春花吗?
二姐破涕而笑,“喔——哦,我是谁你都不认得啦?老鬼啊老鬼!你真是个老坏啰,我是你女儿春梅呀!”
刘大河笑开了嘴,半响,说嗯,春梅呀,你爹现在身体还硬朗吧?怎么好久都不见他来我这里看我呢?是不是还在生我那年不借米给他的气哇……二姐问爹,你肚子饿吗?我去盛点粥来给你,怎么样?
刘大河说,我这肚子,几时都见饿着,从五八年开始都没吃饱过饭。春花呀,你不知道五八年那时的饥荒有多惨咧,树叶吃完又吃树皮,吃完树皮又吃草根,还是不耐饥,还是有好多好多的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