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莲嫂(小说)
七
改天换地,人世沧桑。新中国成立后,三伢子当了县委副书记,细球在公社当干事。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三伢子和细球带着原二支部所有党员将莲嫂接到了县医院,让护士给她洗净换衣,饱饱地吃了一顿大鱼大肉,然后三伢子对大家说,我相信莲嫂没疯,但我只能猜到部分原因,到底为什么请她自己告诉我们。
莲嫂干干净净,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美丽。她依然语速很快:“亲爱的同志们,久违了,恍如隔世。那年我被日本人抓走,本想牺牲算了,后来想到细球还小,无人照顾,需要我的保护,更重要的是,我在家的墙壁里藏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二支部十几个党员的名单和孔嗲嗲等领导的讲话记录,如果被鬼子搜出来,或者被其他什么人发现,二支部就全军覆没了,长沙那边的组织也会受到牵连。我没有办法,只好装成疯子苟活下来。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激烈斗争过的,我心里撕心揪肺般疼痛。我出狱后,一直有鬼子、汉奸跟踪我,我是晓得的。我经常吃屎喝尿,众目睽睽之下也脱裤子拉尿,麻痹了他们。可是他们还是派人时不常地蹲守在我家附近,我总是不能取走那本笔记本。一直到日本人投降,我才在一个夜里摸回家把那本笔记本烧掉了。那天我如释重负,到县城里捡了几天破烂卖,买了一只烧鸡吃。后来几年,我虽然天天还在装疯卖傻,但心情已完全不同,我看到了胜利指日可待,看到了全国人民的翘首期盼,感觉自己几年来的备尝艰辛不过是人世间如常的陟罚臧否,不值一提了。”
“原来这些年我们之所以安然无恙,是莲嫂你一直在保护!”十几个党员们泣不成声。细球抱住莲嫂:“妈妈,我的好妈妈,你老人家受苦了!”莲嫂笑笑说:“最难过的是孤单,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亲爱的同志们。”
细球又问莲嫂:“妈妈,那次在乱石冈是你救的我吧?你怎么有枪?”莲嫂说:“我在家里还藏有一支短枪和十发子弹,是在长沙做地下工作时孔嗲嗲给的,德国造呢。你们晓得,我的枪法蛮准的,那三个鬼子,我一枪一个就解决了。”
三伢子将莲嫂的情况汇报给了上级,领导说因为她曾经被捕,出狱后又没有及时与组织联系,说明情况,更没有证人,所以暂时不能恢复党籍,更不能当干部。三伢子觉得很不公平,又无可奈何。
细球要把莲嫂接到自己家中一起过,莲嫂执意不肯,说你现在参加工作了,是公社干部,将来还要当公社书记,县领导、市领导的,我一个疯婆子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我一个人过惯了,别担心。她住在自己的家里,与世无争,静静地等待着党组织的结论。
尾声
在省公安厅大会上三伢子看到了应邀出席会议的市领导孔嗲嗲,散会后他就向昔日的领导反映了莲嫂的情况。孔嗲嗲说我就可以给她作证,全体二支部党员得以安全潜伏,革命的火种得以延续,就是莲嫂保护的结果嘛。我这几天忙,下个星期就去县里,解决莲嫂的历史遗留问题,否则太让人寒心了。
过了几天,秘书打来电话,三伢子便陪同孔嗲嗲一同到了公社,又到了县里。细球眼睛肿得睁不开,是哭成那样的,他说莲嫂已于三天前去世,医生说是长期流浪,百毒侵身,无可救药了。细球还说,她其实才47岁,全身已经佝偻了。
莲嫂终于没有等到恢复党籍的一天,更不是英雄。孔嗲嗲说,她不是围子里的人,只是学会了这里的方言。其实她和爱人都是长沙城里的人,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念过大学,在学校里参加的共产党,她爱人领导罢工时在长沙被捕牺牲了,那时替后来的细球死的真正的细球还未满十周岁。她们的证婚人就是孔嗲嗲。两人志同道合,鹣鲽情深,立志为解救劳苦大众而献身。后来孔嗲嗲看湘东北革命力量薄弱就把她派过来了,想不到她把热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在孔嗲嗲的关怀下,县里给莲嫂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埋葬了。墓碑上刻着“中国共产党党员李爱莲”的字样,那是1952年的事情。
半个世纪后,莲嫂安卧的风水宝地被一位财大气粗的港商看中,要搞房地产开发。县里有关部门领导被这位老板说动,欲迁走莲嫂之坟。这时孔嗲嗲早已不在人世,细球也在抗洪救灾中以身殉职了,牺牲前是副县长。三伢子独自一人柱着拐棍到县里抗议得不到解决,万般无奈,每日坐在莲嫂的坟前,坚守半年,引来无数群众观看,终于迫使那个香港来的资本家改变了想法,给莲嫂留出了山清水秀的家。哦,不光是莲嫂的家,细球也埋在了那里,因为他殉职后人们从他的公文包里看到了他无意中留下的遗嘱,说“要是因抗洪救灾而亡,就想埋在妈妈的身边,永远依偎在她的怀里”。
父亲坚持要回到围子里去,说他要陪伴着莲嫂,守护他们那一代人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的家园。我和妻开车送老人家回去,到莲嫂的坟前献上了一束赤诚的鲜花。坟的四周开满了映山红,那是泣血的杜鹃。
山影婆娑,水影婀娜。妻告诉莲嫂,如今的围子,没有洪涝,交通便利,丰衣足食,山明水秀,大开发也没有了,绿水青山成了金山银山。父亲说,只是饱食终日之余,越发思念故人。
我半生受“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之蛊惑,如今因莲嫂这个令七尺男儿汗颜的女子而改变了观念,返回长沙时,耳畔皆是“谁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之类的豪言。